記憶 楊牧
【選文】
你的信使我喜悅,初讀是一種純粹的喜悅,通過思索和感官,然後因為我忙於一件校勘工作的收束,不得不把它放在一邊,又埋首於故紙堆裏,遂暫忘了它─雖說是忘了,卻持續地於嚴肅的工作和疲乏裏,感覺那純粹的喜悅飄搖不去,縈繞來回如雪萊[1](Percy Bysshe Shelley)的音樂:
音樂,當柔和的聲籟消滅,
在記憶中飄搖顫動著;
花香,當美麗的紫羅蘭凋萎,
活在她們撥活了的感官裏。
Music, when soft voices die,
Vibrates in the memory;
Odours, when sweet violets sicken,
Live within the sense they quicken.
等到我重拾你的信再從頭看起,不禁為你在這個時候就能有如此龐大的詩之認同,為你清潔朗暢的文字,感到堅強──是的,是精神和情緒堅強,對文學,藝術,對大自然,對記憶的力量充滿了信心。
「我現在二十一歲,念哲學系,可是念得很糟糕。」你說:「家住在草屯鎮附近的一個美麗的河谷上,河谷上的稻田剛插秧,甘蔗正要收成。」我注意到你的信原來是八月間寫的。你又說:「小時候我們常帶著削鉛筆的小刀,到泉水旁邊割回大束的野薑花。」那時,當你的信寫到這裏的時候,或許你正聽到火車汽笛在呼喚,提醒你家在草屯附近一個美麗的河谷上,你匆匆把信結束了,但卻又在大信封裏塞進一束新詩。
記憶是充滿力量的,充滿了使詩發生,形成,擴大,感動,並且變成普遍甚至永久的力量。
希臘神話裏有一個記憶的女神Mnemosyne,中文發音應該是內摩色奈。她是該亞(大地)和烏瓦那士(星空)的女兒,而且她也就是繆思的母親。你一定知道繆思正是詩歌和遣懷忘憂之神。希臘人相信記憶是詩的母親。記憶的女神內摩色奈和宙士戀愛時,九日九夜纏綿於床榻之上,一年後她生下九個女兒,性格完全相同,以詩歌為惟一的興趣,永遠不懈地在海里肯水源附近舞蹈歌唱。據古希臘詩人海希奧德(Hesiod)說,有一天他在那水源附近放牧,九繆思對他說話,告訴他如何以詩的語言宣揚真理,並且教他如何用詩去騙人。詩人得到她們相貽的一枝橄欖葉,遂決心細述神祇的傳說。希臘人相信詩可以用來闡說真理,也可以欺騙天下於無形。
我們這裏暫時不討論詩的功用,因為從前談過而且以後一定還有機會再說。我想和你一起看看記憶內摩色奈的力量,在詩的發生成長裏扮演了多麼重要的角色。所謂記憶,是我們對往事的回想,把握,和詮釋,這是內摩色奈的第一層意義。在希臘神話的一個旁支裏,根據海希奧德的解說,繆思不是九個,卻只有三個,一叫梅麗特(練習),一叫阿娥依德(歌唱),一叫內美(記憶);這意思顯然是說,詩的出現有代我們勤奮地鍛鍊琢磨,不斷地創造歌唱,而且更以機智漢記誦的能力為基礎。所謂記憶,遂有了這第二層意義,特指一個詩人心血集中地觀察外界,學習必且牢記一切過眼的事物,使它不致於消逝瓦解,能為他精確地馭用,反覆練習,以達到創作詠誦的目的。這第二層意義在詩歌口語創作的時代,也就是吟遊詩人的時代,當然很重要;但我們今天創作的方式變了,依靠強記背誦的情形早已滅少到最低程度。我們對這神話故事中所謂記憶的理解,仍然專指我們對往事的回想,把握,和詮釋──詩的動力之一存在於其中。
你和我認識的一些比較年輕的詩人一樣,少年時代生長鄉野,卻在最能思維感慨的年紀進入都市,惟一的理由總說是求學,又好像於知與不知之間是為了體認那經驗,好像為培養文學的感情,並於寂寞裏,探索自己的生命力。我不能說不了解這其中的喜悅和淺愁,並且我承認那喜悅和淺愁都是真的,至少當你現在有它的時候,那些確實是真的。無窮難以宣說的喜悅因為單獨的體驗而貼近你的靈魂,而你正在發現,在解析,在設法去道出;還有那漫漫無所不在的淺愁,不管你坐下讀書,或默默對著一支筆沉思,或者站起來走出門外,穿逡於燈光和車馬聲中,它也是沖淡地有力地牽著你,甚至不需要等到孤獨的時刻,甚至在人群當中,你會感受到它。這些,據說是因為你想太多──和我一樣,在那種日子裏,奮勇地想著,摸索著,希望能把握到一點甚麼。也許有一天,當歲月逐漸使你離開現在這個年輕的世界,你會和所有敏感有心的人一樣,笑談昔日不認識的愁,或者欲說還休:「天涼好個秋」;但這也沒有妨礙,那未來的新發現並不能否定你的眼前,而這一切必然也都是真的,正如你現在所能把握到的記憶,那些過去了的聲色,必然都是真的:
小時候我們常帶著削鉛筆的小刀
到泉水旁邊割回大束的野薑花
請允許我將你一句話這樣重新排列,組成兩行充滿nostalagia的詩句,很清潔很明朗的敘說,簡單的意象,實在的情節,不帶任何渲染,卻有詩存在於其中。那是記憶的動力,當它準確發生的時候,從容不迫,彷彿不須任何雕鑿,詩就來了。
我很憐憫那些沒有童年記憶的人──也許他們並不是沒有童年,當然不可能沒有,只是他們竟忍心讓那些記憶溜失,消逝在歲月的背後,毫不珍惜。我自己是不會輕易淡忘過去的日子的,尤其是那些穿越曠野和逡巡山林中的,徜徉阡陌間的,匍匐澗水上的,或是怯怯行過黑暗的巷衖和冰涼的圍牆下的那些日子。時常當我單獨的時候,即使到現在這樣的年紀,我會將眼睛視線前的現實勾消,推到注意力的另外一邊,瞪著架子上的書或窗外毿毿[2]的枯樹枝,在這冬天的午後,主動讓過去的風景和感覺一幕一幕湧現,具體龐然的形象進入我的關懷,聽憑我來擺佈:我可以要它快速通過,也可以要它停止,讓我來主動擴充渲染,並且捕捉其中透露的感情意識,遂加以咀嚼反芻,體驗一份近乎夢幻,甜的又似乎帶著酸與苦的味道。而且,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到,一切特定的形象都可以頻頻出現,但每次一個形象出現的時候,它所揭發的並不完全和上一次相同,甚至可以是極端不同的。那些是我的記憶,記憶的啟示操之在我。
你應當能夠與我分享這種操縱記憶的苦樂。在你附寄來的一束詩裏,我發現你曾經這樣為「生存」下定義:
當我思索何種姿勢最適生存
一隻白鳥
一隻白鳥來自遙遠的青天而停落我掌中
以陽光之翅展示
美麗
白鳥是一種象徵──這倒不完全因為夐虹的詩宣示過「白鳥是初」也不必因為希臘神話裏的謬思時常以鳴禽的形狀出現。我讀你的詩,能夠想像,並且願意詮釋的說:「何種姿勢最適生存」乃是我們在成長過程裏不免遭遇的困惑,時常必須採取的抉擇。在這一剎那之間,我們可能搖擺猶豫,無所適從。相信宗教的人可以到神的恩典和慈光中尋求指點,相信政治理念和權力結構的人可以在他們積極的參與裏獲取信心,相信財富萬能的人可以在那追逐中得到精神和物質的滿足,相信學術權威的人可以將心志投入,並藉那奉獻之篤定發現承先啟後的恆毅具有澹泊的快樂,相信棄世辟穀以學仙的人,可以飲酒千盃「皮骨如今石」,或索性沉溺於渾噩之中,飄逸出塵網之外,則他們都可以找到最適於生存的姿勢。
在這困頓思索的時刻,你說是一隻白鳥,是一隻「來自遙遠的青天」的白鳥為你解開了生存之謎,啟迪了一條道路,以陽光之翅展示美麗。所以我相信白鳥是一種象徵,即使它不一定是「初」,卻是一種長遠存在於你的精神和感情中最有力的象徵,招之即來,來則為你展示美麗的靈視奇蹟。你的精神和感情世界何嘗不就是你所有記憶巍巍建立起來的世界?那世界附會著眼前的慷慨和未來的理想:那裏有一隻白鳥永遠存在,翱翔於記憶遙遠的青天,平時它並不造訪你,更不干擾你,惟有在你為生存的姿勢思索困惑的時候,它向你飛來,並停落在你最能把握的手掌心,耀眼的光彩,輝惶的顏色,以它特定的象徵對你展示生存之所以美麗。那象徵,不瞞你說,還是我完全理解的,因為我理解葉慈(W.B. Yeats)[3]「拜占庭」(Byzantium)詩裏那黃金打造的神禽,是如此出奇地停竚在星光照耀的金枝上,有它啼唱的本能,在月色裏呼喚藝術雕琢鏤切之工,另外一種不朽的美麗。
因為我理解葉慈那金枝的神禽,我就可以和你一樣掌握那來自遙遠青天的白鳥,理解它陽光之翅的美麗,而我也希望你會覺得因為你充滿啟迪的白鳥,那來自童年記憶的信仰,是如此真實有力,使你也能懂得葉慈在完全老去的歲月裏所膜拜的神禽,那是鬼斧神工千錘百鍊的技巧之昇華。如果你今天不能欣賞那老詩人晚年臻及的craftsmanship,有一天你終於也是會的。我讀你五行短詩,深信那白鳥是少年記憶之最初,是童年譎華富麗的幻覺,是你的憧憬和仰望,是理想,一種燦爛生動的美,通過記憶的賜予,不斷回歸到你的掌心,提示你生存的姿勢和目標。你必須珍惜它,不要讓它逝去,直到耄耋的的歲月都認識它,招喚著叫它前來就你,來就你開放明朗的詩心。
這正是說,記憶是如此有力,那童年的驚奇和少年的編織,因為免於世俗溷濁的汙染,因為免於世俗溷濁的汙染,當它不斷向我們湧現拍打的時候,即使我們已經多少因為遭受過人世間愛恨的擁擠而變形,它又像洗滌的泉水,使我們純潔,堅實,喜悅,剛強──向詩人那樣純潔堅實喜悅而剛強。
現在不僅祇我了,我相信你也同意,我們必須為那些不懂珍惜童年記憶的人惋歎。天真是那無所不能的造物之賞賜,只有在渾沌似開未開的時候才有,那是和宙士一樣無比強壯無比浪漫的光彩,或者就和宙士的雷霆一樣,如此肯定地閃過我們有限的原始生命,賦予我們傾聽,觀察,嘗試,觸摸,感受,甚至不自量力地想要創造的野心,而那創造的野心又彷彿是沒有目的的,只為一善良的信仰,只為了美的追求,只為證明真實的表達才能肯定生命的尊嚴──只為了這些不是目的的目的,因為當天真喪失的時候,這些再也不是人們栖遑鑽營的目的了!可是我們焉能不害怕,是的,焉能不害怕天真終將有喪失的一日?天真是絕無例外地,必須從人的生命裏告退地,在時間的壓迫下,告退並且逝去,消滅。是的,是告訴逝去並且消滅,除非你能主動積極地以記憶地網去接它,保存在大地和星空之間,必且讓它秉其宙士的愛與力和記憶內摩色奈女神狂戀交配,生殖九胎的謬思,促成詩的發生,形成,擴大,感動,並且變成普遍永久的力量。
一首短短五行的小詩教我看到宙士和內摩色奈的結合,偉大超越的天神和記憶因愛的鼓盪,交纏在彼此的巨蟹和肉身裏,產生了詩的動力。當繆思歌唱的時候,天地萬物竚立傾聽,星星不敢眨眼,大海停止喧嘩,河流靜止;甚至連他們生息遨遊於下的海里肯山都受感動,不自禁就膨脹起來了,並且快速地升高,峯頭接近了天庭,直到海神警覺地驅遣那插翼的天馬如閃電奔去,以有力的四蹄將它踏平,恢復原來的形狀,卻在山麓下踏出一切詩歌的源頭hippou krene,那神秘的天馬之泉。
記憶裏就這樣充滿了潔淨潺潺的水泉,那是詩的開端,詩的沁涼,詩的透明淋漓,點滴匯為長流巨川。「小時候我們常帶著削鉛筆的小刀,到泉水旁邊割回大束的野薑花,」你的信裏這樣說,單純美麗而悠遠。
你一封信和一束新詩使我想起這麼多,看來我雖然不能和你一樣好奇敏銳,至少和你一樣執著。甚麼力量可以使我們穿過時間的風雨,人間的嗤笑和橫逆,穿過命運擺出來的陰暗和未知,尚且如此執著,始終珍惜著我們獲取的這一切?我們單純美麗而悠遠的記憶在四方湧動,如人情靜好,在不自覺的時刻裏像鐘鼓一樣齊鳴,包圍著我們,像田裏的稻穗,土裏的礦苗,陰陽爐中的炭火,水中之魚,空中之鳥。當有人依恃宗教,政治,財富,學術,仙鄉為目標,在騁鶩追求他們的大喜至樂時,當有人甚至選擇停止於渾噩沉醉之中,我們認識純粹的記憶是隨時提示著詩,因為它來自完美得過去,遂堅決地為現在撐起一把希望的巨傘,擋開一些風雨,嗤笑,橫逆,讓我們貫通未知的命運以展望未來。
你的信就這樣使我感到喜悅,堅強。
【作者與賞析】
楊牧,本名王靖獻,台灣花蓮人,1940年生。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加州柏克萊大學文學博士。1955年初中畢業,入花蓮中學高中部求學期間涉獵不少通俗小說及翻譯小說,有詩及散文創作發表於「現代詩」、「藍星詩社」、「創世紀」、「野風」等刊物,筆名「葉珊」。其旅居美國期間著力散文創作,探討散文的本質,傳承文學的歷史,對近代散文作家有深入的分析和詮釋,提出新散文的內涵與特色,並運用實踐在其散文創作中,在當代散文文壇卓然成家。
楊牧在其數十年漫長的寫作生涯中,從中國古典的文學傳統中吸取精髓神旨,兼容並蓄西洋的文學理論,加以鍛鍊琢磨,以知識分子的使命感加上藝術美學的敏銳觸覺,傾注於開拓散文的新境界,塑造現代散文的新風貌。其提出現代散文的三一律:「一定的主題、尺幅之內,面面顧到,一致的語法,音色整齊,意象鮮明,一貫的結構,起承轉合,無懈可擊」。
楊牧以其博大的胸懷、敏銳的心靈,深遠的視野以及巧妙的文筆,去感受、搜索、追尋、思考,試圖剖析廣闊浩瀚、深遂多采的宇宙自然、社會人生、人文宗教等領域的思想精神意蘊和衍生的問題,豐富而深刻,流露著知識分子的良知和睿智。在創作技巧上,其嫻熟於排比、複疊、對稱、回環等技巧,並突破文類單一的限制,融合詩、小說、戲劇的形式,充滿繁複的意象,任理想馳騁飛越,感染力極強,呈現出沉穩廣瀚、清雅典麗的文章風格。
「記憶」一文選自「一首詩的完成」,是作者藉由信件往返,和一位年輕熱情的詩歌愛好者談論詩的本質、神采及特色,其認為記憶是創作最初始也是最豐厚的泉源,更是一種最純粹的喜悅與陶醉,行文朗暢優美,內容廣及浪漫派詩人、希臘神話及西方的詩歌理論傳統,揮灑自如,情理交融,既富厚又典麗,啟發引領嚮往詩歌殿堂,仰望詩歌輝光的青春靈魂。文中特別強調記憶的可貴與重要,尤其是童年的記憶,因為它的天真純潔,毫不矯作,也沒有任何心機。詩的形成就是召喚這個充滿愛與力量的記憶,並使之擴大,足以感動自我、感動眾人,創造普遍且不朽的價值。
【問題與討論】
一、文中所提到的「白鳥」代表的是什麼?它與創作有何關連?
二、你認為童年的記憶在你的生命中佔著何種地位及意義?
【延伸閱讀】
一、石曉楓:〈楊牧自傳體散文中的虛實鑑照〉,《中國現代文學理論》,第15期,1999.09,頁439-462。
二、江寶釵:〈在寂寂停頓─評楊牧的散文集「亭午之鷹」〉,《中外文學》,25:2=290,1996.07,頁167-173。
三、何寄澎:〈永遠的搜索者〉,收錄於《當代文學評論大系5散文批評》,臺北:正中書局,1993。
四、焦桐:〈真實的蜃樓─楊牧自傳體散文中的半虛構世界〉,《幼獅文藝》,85:4=532,1998.04,頁15-18。
五、鍾怡雯:〈無盡的搜索─論楊牧「搜索者」〉,收錄於《台灣文學經典研討會論文》,1999。
六、楊牧:《一首詩的完成》,台北:洪範出版社, 1989。
七、楊牧:《亭午之鷹》,台北:洪範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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