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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風之什‧大東      《詩經‧小雅》

【選文】

 

有饛簋飧[1],有捄棘匕[2]。周道如砥,其直如矢[3]

君子所履,小人所視[4]。睠言顧之,潸焉出涕[5]

 

小東大東[6],杼柚其空[7]。糾糾葛屨[8],可以履霜[9]

佻佻公子,行彼周行[10]。既往既來,使我心疚[11]

 

有冽氿泉,無浸穫薪[12]。契契寤歎,哀我憚人[13]

薪是穫薪[14],尚可載也。哀我憚人,亦可息也[15]

 

東人之子,職勞不來[16]。西人之子,粲粲衣服[17]

舟人之子,熊羆是裘[18]。私人之子,百僚是試[19]

 

或以其酒,不以其漿[20]。鞙鞙佩璲,不以其長[21]

維天有漢,監亦有光[22]。跂彼織女,終日七襄[23]

 

雖則七襄,不成報章[24]。睆彼牽牛,不以服箱[25]

東有啟明,西有長庚[26]。有捄天畢,載施之行[27]

 

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28]。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29]

維南有箕,載翕其舌[30]。維北有斗,西柄之揭[31]

 

【作者與賞析】

 

《詩經》為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乃經孔子之刪選古代詩歌成三百篇左右而成。從主題類型看《詩》三百篇,涵蓋愛情、家庭、社會、政治、歷史、祭祀、德性等等從日常、戰亂到高遠難測的種種層面,多元豐富,啟發深遠。而統貫其間的可說是一種真摯無欺、無所邪曲的情感意志,一種無論訴諸喜怒哀樂愛惡欲哪一種情感,都或隱或顯地指向美善,希望去惡存善、人皆得所,一體和諧、共向高明的真誠之心,或惻隱、或羞惡、或恭敬、或是非的道德心志,以是終不失溫柔敦厚而歸於中正,此蓋孔子所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篇》)之意也。

 

以政治諷刺詩或怨刺詩而言,《詩經‧小雅‧谷風之什》中的〈大東〉篇即是此類詩的上乘代表作,亦影響後世深遠,如屈原〈天問〉和李白歌行、杜甫長篇等。西周晚期,政治腐敗,君子昏庸,小人當道,爭權奪利,內訌不斷,民生疾苦,風雨飄搖。有志識之士,憂心痛惡,發為傷怨之詩歌,並藉以諷諫或譏刺,期待政局澄清、百姓安樂、邦國咸寧,〈大東〉篇等許多的怨刺詩便一一產生了。毛詩序:「《大東》,刺亂也。東國困於役而傷於財,譚大夫作是詩以告病焉。」鄭笺與朱子集傳仍之,後世學者對此詩乃傷東國賦役繁重、民困而怨大致無異辭,且或更突出周人驕奢而東人苦役之不公不平的階級對比,亦多認為此詩作於厲王至幽王之間,然於該詩是否為譚大夫所作,則或進一步論證支持,或態度保留。

 

〈大東〉詩共七章,各章章旨學者大抵在朱子詩集傳等基礎上,綜古貫今,致思再三,不乏勝解,如滕志賢《新譯詩經讀本》概括簡切:「首章言撫今思昔,回想西周盛世景況,不今潸然淚下。章首以『有饛簋飧』起興,象徵盛世之時生活富庶安定。『周道如砥』四句,明言周之國道既平且直,君子履行之,小人瞻視之;暗指周室為政之道平正,君子遵行之,小人仰望之。一語雙關,耐人尋味。二章言東國傷於財。『小東大東,杼柚其空』二句,揭示詩之正旨。三章言東國困於役。章首以『有冽氿泉,無浸穫薪』起興,實則呼籲周室勿再役使東國之民。末『哀我憚人,亦可息也』二句,乃重心之所在。四章對比東人之子與西人之子,揭示兩者勞逸苦樂之巨大反差,寫出對周室為政不平之憤慨。五、六、七三章借責天而怨周道衰微,諸臣曠職,徒有虛名,點出周室亂政之因。五章首二句『或以其酒,不以其漿』,緊承上章,繼東、西之子對照之餘緒。『鞙鞙佩璲,不以其長』,責西周諸臣徒美其佩而無其德,為承上啟下之句。……全詩以『維南有箕,載翕其舌。維北有斗,西柄之揭』四句結尾,喻周室諸臣不唯徒具虛名,其巧取豪奪、貪婪成性,實為窮困東國之禍根,與二章『杼柚其空』遙相呼應,立意又進一層。」又如糜文開、裴賢《詩經欣賞與研究》言之生動:「第五章於全詩發展到最高潮時,再舉西人的吹毛求疵兩點來加深西人貪得無饜和驕奢淫逸的印象。至此已無可再寫,下半章忽然仰觀天象,展露出異想天開的瑰奇文章來。詩人仰天感歎,即就天象書寫其悲哀。因人間杼柚盡空,首先注意到織女星的移行。六七兩章便因織女而及於牽牛,歎織女之忙碌而無布,牽牛之不能駕車代勞。於是歷數啟明長庚而譏天畢之徒具虛名,而更駭怪於箕斗之非徒尸位素餐,更若將噬人,若將助西人之挹取於小東大東。寫得光怪陸離,錯綜有致,奇思妙想,出人意表。」而清方玉潤《詩經原始》所評更常被引用,僅錄片段供賞:「以下大放厥詞,借仰觀以洩胸懷積憤,與上杼柚酒漿數字若相應若不相應,奇得縱恣,光怪陸離得未曾有,後世歌行各體從此化出,在三百篇中實創格也。」、「詩本詠政賦繁重,人民勞苦。入後忽歷數天星,豪縱無羈,幾不可解,不知此正詩人之情所謂光燄萬丈長也。試思此詩若無後半文字,則東國困敝,縱極寫得十分沉痛,亦不過平常歌詠而已,安能如許驚心動魄文字!所以詩貴有聲有色,尤貴有興有致,此興會之極為飈舉者也。」

 



[1]饛:音ㄇㄥˊ,滿貌;簋:音ㄍㄨㄟˇ,盛黍稷之器;飧:音ㄙㄨㄣ,熟食。

[2]捄:音ㄑㄧㄡˊ,曲而長貌;匕:音ㄅㄧˇ,酸棗木所製之勺。

[3]周道:周之國道,蓋兼有西周為政之道之意,一語雙關。砥:磨刀石,言其平也。矢:箭。

[4]君子:指統治者,即貴族;小人:平民。履:行走;視:看,望。蓋周代寬直之國道,僅限官用,平民不得通行。

[5]睠:音ㄐㄩㄢˋ,回顧貌;言:語助詞。潸:涕下貌;焉:語助詞。睠言,猶睠然;潸焉,猶潸然。

[6]小東大東:東方小大之諸侯國。自周視之,則諸侯之國皆在東方。或解為近東遠東,蓋以西周鎬京為中心,東方諸侯國較近者為小東,較遠者為大東。另一舊說,言不論政事之大小,均偏勞東方,小亦於東,大亦於東,謂東方賦役之多也。

[7]杼:音ㄓㄨˋ,織布機之梭,纏緯線用;柚:音ㄓㄨˊ,同軸字,織布機之筘,經線定位用。杼柚於此代指織布機。空:言織布機上空蕩蕩。

[8]糾糾:纏結狀;葛屨:用葛編織成的草鞋,夏季所穿,冬則一般穿皮屨。屨:音ㄐㄩˋ。

[9]蓋反諷只能勉強穿著夏天的草鞋過秋冬。或以為反問句,詰問如此可以抵得過霜雪之寒冷嗎?或何以抵得過霜雪之寒冷呢?似乎以反諷語句解之為上。

[10]佻:音ㄊㄧㄠˊ,佻佻,即華美輕浮不耐勞苦之貌;公子:指西周之貴族子弟。周行:周道。

[11]既往既來:來來往往;疚:病,憂慮。

[12]冽:音ㄌㄧㄝˋ,寒冷;氿:音ㄍㄨㄟˇ,側旁流出的泉水曰氿泉。穫:刈也;穫薪,即已砍劈好的乾柴。或以穫為木名。

[13]契契:憂苦貌;窹:語助詞;窹歎,即歎息,或解為睡不著而嘆息也。哀:憐憫;憚人:疲勞之人,憚通「癉」。

[14]第一個薪字作動詞,劈柴之意。

[15]息:休息。

[16]東人:東方諸侯國的人民;子:子弟。職:專主,職事;來:通「勑」,慰勞也。

[17]西人:西方的人,即周人,京師人。粲粲:鮮豔華盛貌。

[18]舟人:或解作(西人中的)船上人家,或解作「周人」。熊羆是裘:即裘熊羆之倒裝,謂穿著輕軟的熊皮袍子,富奢也。或以裘通「求」,作捕獵解。

[19]私人之子:私家奴僕的子弟。百僚是試:言任用於百官,或解為任用於樣樣執勞役的工作。試:任用。此兩句大抵有二説,一說以為乃言西人中連家奴的子弟,也可以當官作吏;另一說以為乃言東人這些當私家奴僕的子弟,從事種種勞役的工作,地位遠不及周人。作前說時,乃與前兩句「舟人(作船家解)之子,熊羆是裘」專門描寫西人中某些地位低下的階層,顯出其好生活和好待遇,非東人所能想望,以強烈對比東人和西人雙方政經地位的懸殊。

[20]此二句,言有人(指西人)醉於酒,有人(指東人)不得漿。以,用也;漿,薄酒水漿。另解以為乃言西人之驕慢挑剔,進獻美酒與他喝,還嫌你有酒無水漿。

[21]鞙:音ㄒㄩㄢˋ,或ㄐㄩㄢˇ;鞙鞙:玉光潔圓潤貌;佩:玉佩;璲:瑞玉,或以為當作襚綬之襚,綬以長為貴,故嫌其不長。又或以「長」指「才徳」,言有人身居高位而佩帶美玉,並不是因為其才德岀眾,乃諷刺居高位者尸位素餐。

[22]漢:天河,銀河。監:古「鑑」字,鏡也,上古以水為鏡;或以為作「看視」解。亦:語助詞。監亦有光,言天河雖有光亮可以為鏡,卻無法真如水鏡般照人。

[23]跂:古通「企」,踮起,言踮起而遠望也。或以為通「歧」,分歧之意,言織女三星,下二星似兩足分歧。終日:從早晨到晚上,即自卯至酉,歷七時辰也。襄:駕也,搬移也。終日七襄,是說織女一天內移動了七次。

[24]報:反,反復也,指緯線的一來一往。章:布帛之花紋。不成報章,言織女星只是一直往西移動,不向東來,無法緯線一往一來地編織以成花紋布帛,實徒有其名、其象耳;或者說織女星空有織布之名、之象,實無法織成布帛也。

[25]睆:音ㄨㄢˇ,視也,又明亮貌;牽牛:星名。服:負也,駕也;箱:車箱。服箱即謂駕車。

[26]啟明、長庚:均是星名,實皆指金星。其晨出東方,稱啟明;暮見西方,稱長庚。

[27]天畢:星宿名,共八星,其形狀如畢。畢:古代田獵之網,畢上作叉形,繫網,下為一柄,手執以補捉兔子等小動物。載:則也,乃也;施:張設;行:行列。載施之行,意謂徒然排列於天空,不能為執兔等之用,徒有其名也。或以為「行」即道路,若如是解,則該句為問句。

[28]箕:星宿名,由四星聯成梯形,上廣下狹,狀如簸箕,位於天南。簸揚:以簸箕揚米去糠。

[29]斗:星宿名,狀如斗,有南北之別,南斗六星,北斗七星。斗為可持柄舀酒水而飲之容器。挹:舀取。

[30]翕:音ㄒㄧˋ,引也,伸也,一說為收縮。

[31]揭:高舉。末四句,言不僅眾星有名無實,且箕星張口作勢(不論是伸舌或縮舌)要吞噬,斗柄西向似向東挹取,恐天亦助於周而禍東國也。比喻西人向東人搜括榨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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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銘       張載

【選文】

 

乾稱父,坤稱母[1];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2]。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3]民吾同胞;物吾與也[4]

大君[5]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6];賢其秀也[7]。凡天下疲癃[8]、殘疾、惸獨鰥寡[9],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10]者也。

于時保之,子之翼也[11];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12]。違曰悖德[13],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14],其踐形惟肖者也[15]

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16]。不愧屋漏為無忝[17],存心養性為匪懈[18]。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穎封人之錫類。[19]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20];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21]。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22]!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23]

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於成也。[24]存,吾順事;沒,吾寧也。[25]

 

【作者與賞析】

   〈西銘〉作者張載(西元10201077年),字子厚,世居大梁(今山西省天鎮縣東北),僑寓為鳳翔府郿縣橫渠鎮(今陝西省岐山縣東南)人,世稱橫渠先生。生於宋真宗天禧四年,卒於宋神宗熙寧十年,為二程兄弟程顥(明道)、程頤(伊川)的表叔,與邵雍(康節)、周敦頤(濂溪)皆屬同一時期之代表學人,彼此互有往來論學,甚至二程少時曾師從濂溪。五人融儒、釋、道之高致,而遙接先秦儒家,歸宗孔孟,重建新儒學,奠定了宋明理學之規模與方向,豎立了孔孟而後之聖賢典範,影響後世甚鉅,學界尊稱之「北宋五子」。其中周濂溪之學稱「濂學」,二程之學流傳天下號「洛學」,而張橫渠學古力行,為關中士人宗師,傳其學者號為「關學」,其後南宋朱熹集北宋理學(又稱「道學」)諸家之成,號為「閩學」,故道學素有濂、洛、關、閩四派之說,再加上南宋陸九淵(象山)與明代王守仁(陽明)為主的所謂「心學」,成為廣義的宋明「理學」。

   橫渠先生少孤,自立,志氣不羣,喜談兵。以書謁范仲淹,暢論世局,范公知其遠器,責之曰:「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因勸之讀《中庸》,遂翻然志於道。又出入佛老,反覆窮究,知無所得,乃反求之六經,並與二程論道相印證,盡棄異學,終成淳然大儒。三十七歲,舉進士,為雲巖縣令,以「敦本善俗」為先,重「養老事長」之義,教化大行。四十八歲,因呂公著薦,召對問治道,除崇文院校書,尋以與王安石議不合,託疾歸橫渠。終日危坐一室,俯讀仰思,冥心妙契,雖中夜必取燭疾書,志道精思,無一刻或息。與諸生講學,告以變化氣質之道,以學當知天,必如聖人而後已。認為聖人之詣必可至,三代之治必可復,常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自任,求道不恥下問,工夫緊切篤實,非尋常所可思議。概括言之,其學「以易為宗,以中庸為的,以禮為體,以孔孟為極」。其人則氣質剛毅,望之儼然,與之居,久而日親。居恆以天下為念,道見饑殍,輒咨嗟,對案不食者終日。雖貧不能自給,而門人無貲者,則粗糲與共。真實踐其學,人與學合一之得道大儒也。

專從哲學理論之形上類型言之,橫渠可謂「氣學」之代表,惟其氣並非等同於質料,而是統貫精神與物質、價值與存在,強調清通神氣、大化流行之太和本體的「理氣一元論」者,絕不可混同於唯物論。橫渠以氣之陰陽聚散變化說明宇宙之存在歷程,以神之虛靈清通、妙運不測而同體太和為宇宙之價值本體。其學外有篤實的禮學之陶鑄敦養,內有緊切的大心誠明之化執上達的修養工夫。精思力索,撰成代表作《正蒙》,其有名的〈西銘〉(原名〈訂頑〉)與〈東銘〉(原名〈砭愚〉)便編入《正蒙》之最後一篇〈乾稱篇〉中。〈東銘〉是戒戲言戲動與過言過動而作的。〈西銘〉則暢發存在與價值本體,顯示「民胞物與」、「一體之仁」的命題及其實踐工夫與境界,於千載後精純地接續了孔孟之仁。程明道云:「西銘某得此意。只是須得佗子厚有如此筆力,佗人無緣做得。孟子以後,未有人及此。得此文字,省多少言語,且敎佗人讀書。要之,仁孝之理備於此,須臾而不於此,則便不仁不孝也。」、「訂頑一篇,意極完備,乃仁之體也。學者其體此意,令有諸己,其地位已高。到此地位,自別有見處,不可窮高極遠,恐於道無補也。」程伊川亦云:「西銘之爲書,推理以存義,擴前聖所未發,與孟子性善養氣之論同功(二者亦前聖所未發),豈墨氏之比哉。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老幼及人,理一也;愛無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勝而失仁;無分之罪,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至於無父之極,義之賊也。子比而同之,過矣。」二程推崇〈西銘〉備矣。〈西銘〉可謂橫渠學之終,而為二程學之始也。



[1]乾為天,坤為地:天地偏就宇宙形體面向而言,乾坤則主就其性情德行內涵而言。乾,健而無息,乃剛健創闢、生發不已的力量原理,如父道也;坤,順而有常,為柔順凝聚、孕育貞定以續成的力量原理,如母道也。人與萬物皆秉受天地陰陽大化流行之氣以生,故天地乾坤即為人類與萬物共同之父母。

[2]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我秉乾坤之徳,藐然萌生於此天地宇宙中,與萬物混合無間共處。

[3]天地之帥,吾其性:天地之氣之創造流行變化中,自然具有乾健坤順之性情徳志以為引領其流行發展的主宰方向,並非盲然無序者,此一精神統帥即決定了吾人之心性。

[4]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人民與我乃如同胞之兄弟姐妹一般,當友愛信睦之;其他萬物與我亦同根於天地乾坤而屬同類,亦當同情體恤之。

[5]大君:即天子。

[6]聖其合德:人格完滿的聖人,即是兄弟之與天地父母通合其徳者。

[7]賢其秀也:而才徳特出的賢人,乃是兄弟之靈秀出眾者。

[8]疲癃:曲腰高背之疾,泛指衰頹老病。

[9]惸獨鰥寡:無兄弟曰惸,無子孫曰獨,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惸獨鰥寡,泛指孤苦無依的人。

[10]顛連而無告:顛沛困頓不堪而無處訴說。

[11]語出《詩經‧周頌‧我將》:「畏天之威,于時保之。」于時,猶於是。此句有二解:一者,以保為「自保」,翼為「敬慎」,言敬畏天命而自我惕厲存保此仁徳不失也;二者,以保為「保養」,翼為「輔助」,言體恤而保護此顛連無告者,乃是子之輔佐天以愛養此困窮之民也。前解以「敬」的工夫為主,後解以「愛」的實踐為念,而實可相通不背,皆「仁」也,道德天命也。

[12]《易‧繫辭傳》:「樂天知命,故不憂。」張橫渠意謂能如是樂在順天行道而寧靜無憂,乃是天地父母之純粹孝子也。

[13]悖德:違離此孝事道德天命,徇私欲背天理者,就叫做悖德。

[14]不才:不肖之子。

[15]踐形惟肖者:能夠實踐道德形色以道成肉身而盡性成聖者,乃是真與天地乾坤相似之肖子。此呼應了《孟子‧盡心上》:「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之意。

[16]化者,即天地創生萬物而化育流行之事、道也;神者,即天地創生萬物之心、理或健順之德志,妙運萬物而不可測也。述者,依循也。

[17]古代室内西北隅施設小帳,安藏神主,為人所不見的地方,稱作「屋漏」。語出《詩‧大雅‧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18]匪懈:即敬而不懈怠。

[19]戒惡美酒,這是崇伯鲧之子大禹,遏欲修身以照顧贍養身、親而奉天之孝的範例。樂育英才(如以孝親之心感化鄭莊公,事見《左傳‧隱公元年》),此為穎谷典守疆界的潁考叔,與人為善以賜惠同類,「廣吾愛而弘天地之仁」(王船山注)的典範表現。

[20]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弛,懈怠也。底,致也。豫,樂也。此言不懈怠於事奉頑父瞽瞍之辛勞,而致使頑親終臻歡心和樂,樹立了盡孝立誠的永恆典範,使天下受化,這是大舜的千古功績。

[21]其心一味在孝而不在己,寧含冤而不辯不逃以待烹殺,這是晉獻公太子申生恭順之至的表現。

[22]臨終時,念念在道,以身體受之父母,天性秉之天地,能無毀傷形體而不辱天性,完全歸還父母天地為欣慰,這是曾參盡孝的表現。

[23]勇於順從父命而不違抗,無罪而被讒見逐,履霜原野之中,這是周尹吉甫之子伯奇行孝的表現。事參琴曲著錄《琴操‧履霜操》。

[24]庸者,用也。

[25]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既已達至「義命合一」之境,則「無往而不體生成之德」(王船山注),自然能順當下事理之當然而從容行之,別無心擾造作,而臨終亦能無怨無尤,心安理得而寧靜也。是即自然超越生死煩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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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兵紀念                  陳列

【選文】

1

        那時候,他們並不老,大略是三十四十歲年紀。他們的一個小部隊來我們的學校邊,修築因颱風而崩塌了的一長段坡崁。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兵在工作。而真正吸引我注意的,便是其中佔多數的一望便知來自遙遠大陸的他們這些「外省兵」。我常從二樓教室的走廊眺望他們在泥濘裡挖剷搬填走動的樣子;秋日耀眼,草綠色的身影映著黃土坡起伏,許多小小的臉孔褐亮地泛著光。我們上課時,他們的吆喝和笑聲,時而越過圍牆、鳳凰樹和籃球場,悠悠然襯入老師單調的話語裡,不很清楚,卻又是真實的。我有時不意地聽著,沒回過頭去,但經常好像就那樣地聞到了酸酸鹼鹼、淋漓的汗水味。

放學後,我刻意從側門出來,他們有時也收工了,正列隊走入右側相思林中的山路,邊走邊合唱歌曲,或齊聲喊:「一、二、三、四」。有幾次,我遠遠尾隨,聽他們高吭的唱喊聲激盪著林間漸沉的暮色,如拍岸的潮湧,一波疊一波的,而他們整齊晃動的背影正隨著地勢在我眼前緩緩上升。一些鳥叫驚掠飛逝。除了主要的好奇之外,我幾乎有了一種近似嚮往的心情。

當時我十六歲,騷動不安的年齡,家裡的人剛循舊俗祭祖拜天地,為我行成年禮不久。然而男子成年後又將如何呢?我是不免在想起時總有困惑的。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子的吧,那些兵,那些「外省兵」,就在這個時候,在書本所教示的夙昔的聖賢典範之外,在習見平凡的衣食名利的追求之外,給了我某些模糊的異樣感覺和某種生活意義的幻想了。我想大致上,當時我是把他們和勇氣、榮譽、正義、犧牲之類的抽象概念聯想在一起的。在年少的我想來,他們正就是穿越過書本上語焉不詳的中國近代史那一大段戰火狂煙,在與壞人周旋中浪跡過五湖四海,並因而必然有著許多冒險傳奇故事的好漢英雄。

甚至於他們在工地附近的冰果室挑逗女孩子的姿態言語,在青澀的我看來,也自有一番漢子應有的瀟灑豪邁。

於是假日裡,我終於去了他們暫時駐紮的相思林深處的一座寺廟,並且成為他們的「小老弟」了。

他們的世界給我一種遼闊繽紛且奇異新鮮的感覺。一大群男人,口音相異,有些我甚至不容易聽懂。他們卻一起併排睡在廟側廂房的大統舖,棉被稜角分明。吃飯時就在廟前紅磚廣場上圍蹲成一圈圈。陽光混著菜香洒照著一顆顆短髮的頭顱。好幾繩串內衣內褲,淺淺的草灰色,有的已洗成泛白,全部靜靜垂在紅磚外的綠色菜園子旁。口令,哨音,粗大的嗓門,有時卻又一下就安靜了。架在寢室牆角的長槍,摸起來冷冷的。我興奮地隨意走著,聽著異鄉風味的口音此起彼落地傳揚,分明地感受他們這個世界裡的活力、豐富,以及秩序中的互相照應。

當然我也問起在那個風雲洶湧的年代裡,他們的戰役;都是慘烈的,但我聽起來很刺激。對陣廝殺,包圍反包圍,混亂的追擊和轉進。翻山涉水,好幾個日夜接連不睡,忍飢受寒。冒著彈雨,踏著同伴的屍體跳過敵人的鐵絲網和坑道奔跑前進。把破肚而出的大小腸子塞回去之後繼續衝鋒,殺死了一班人。腿被打斷了,撿起來之後才發現是別人的。這一類的故事,我知道,他們是故意說來嚇我的。他們的敘述也常顯得凌亂破碎──在這場襲捲了數億生民的長期動亂中,他們各自的遭遇又怎能拼湊出可以讓人得知一個前因後果的血淚圖?但我痴痴地聽著,彷彿那段苦難很遠。他們敘說的口氣,雖然有時夾雜著臭罵和爭議,聽起來也好像對自己的傷痛是不在意的。然而,我卻又清楚看到他們展示在我眼前身上的各種疤痕。他們當中有幾個,甚至在腕臂或手背黥墨了三、兩句斬釘截鐵的口號,作為終生堅決無悔、絕不善罷干休的誓言。因此,我還是認為,他們是什麼都不牽掛的;活著,僅只為了某些效忠的對象,為一個心目中最高的義理。

然而,他們仍時而談起故鄉的事,一些值得記憶的美好的事,景色,物產,氣候,有時彼此還會因各自的炫耀和比較而引起面紅耳赤的爭執和戲謔。我則依然興味十足地聽著,一邊努力地搜索腦海中地理書上的知識來對照。文字裡的山河,那些平野大江草原和雪國,經由他們的敘述,似乎鮮活起來了,更令人神往。而每一次談及這些事,他們總不忘對我說:「將來帶你去我家鄉。」神情語氣都充滿了絕對的信心和希望。

入冬之後不久,他們結束了道路條築的工作。他們告訴我,他們的連隊歸建後就要移駐北部。他們給了我信箱號碼,號碼和珍重友誼等等的詞句一起寫在送我的十幾張像片的背後。他們有的還說:「很帥噢,記得要幫忙介紹個老婆。」我嘻嘻應答,也不知他們說的是真是假。

他們走了之後,我有時會不自覺在上課時轉頭望一望圍牆外的那一大段黃土坡路,似乎感到一些失落,但開始忙著準備期末考以後,思念的情緒就漸淡了。寒假裡,我回到鄉下幫著收成耕作。寒風陌野,揮汗吃力,總還是我熟悉的堅實日子。

有一天,放在書桌抽屜裡的那些照片,卻被父親拿著。他問我那些人是誰,口氣平淡,臉色卻帶著冷厲,好像那些照片有什麼不祥似的。我簡單地解釋,母親則趕快插嘴說:「留那些作什麼?」父親一直沒再說第二句話。我也是。我肯定地覺得事情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父親的態度似乎是含著敵意的。我很困惑。當時,我根本不曉得就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代發生過一場全面性的捕殺、失蹤、酷打。

那些照片,我不知道父親後來怎麼處置了。我繼續求學唸書,在偶爾路過某個營區,才記起我和他們的一度相識,以及他們曾對我承諾的:「將來帶你去我家鄉。」

2

 等到自己服了役,身在軍中,我才逐漸體會到,啊,諾言,還有它背後的虔誠期盼和信念,有時候,原是可以變成一個人生命中最大嘲諷的。

將入伍前,我就開始聽到不少對針對著他們而發的告誡了:「老芋仔」是難「料理」的,常會刻意出一些狀況,使得像我這種大學一畢業竟然就可以爬到他們頭上指使他們的預備軍官出醜難堪,以及務須對他們虛意巴結等等。我大概能理解這一類的提醒。但不管如何,我心仍有著那一段和他們結識的愉快記憶。況且,我亳無要去料理和指使他們的意思,而毋寧是懷著一種親近的心情,急切地想與他們分享某些堂皇的理想和希望的啊。

事實是,一切都還順遂。只除了一點是令我惶惑的:我看了在歲月的點滴移逝中,人的拖磨,意志的消沉,信念的荒謬。

我們的部隊駐澎湖。秋來之後,我們幾乎天天都要頂著強勁的風砂走遠路,入野地,上伍教練,然後是班的、排的各種教練。爬行、衝鋒、臥倒、搜索、防禦,一遍又一遍。大家雖都戴著防風眼鏡,但不出半個小時,經常就已滿臉滿手帶著海味的黃沙子。他們有時會嘀咕臭罵,有時甚至放獨自廢然停坐下來休息喘氣,瞥見我這個當排長的走近時又才繼續操演。我看到我屬下的三個班長和一個伍長,個個在冷風中都有一張枯褐皺縮的老臉皮。

他們的身體真的老衰了,已無我印象裡的矯健。這種日復一日的訓練對他們是難堪的。後來出野外時,如果上級不在,我因此乾脆就讓他們在旁觀看,職務由年輕的充員伍長代理。他們於是就會去附近田間擋風的咕咾石矮牆後或防風林內的散兵坑坐下來休息。一整個上午或下午,他們可以就這樣懶於移動地坐著,沒有表情,也不說話,只有不時地抽一支菸。為了減少風砂吹入而在槍管塞了棉花的長槍,擱在身旁。風和海的聲音一直在野地和木麻黃林內外吼叫,潑辣囂張。

晚上的課程也常是緊密的。擦槍免不了,政治課按期上,而碰到全面的紀律檢閱時,更是好幾項工作接連著趁夜趕。他們上課時打瞌睡的不少,但我往往裝作不見,不忍喚睡。因為,畢竟啊,其中或慷慨或嚴正的訓示和道理,他們必已聽多,已不必再一次複習了。

風仍在室外呼嘯。

入春以後,風才轉小了,四周常見的海洋開始展現她的萬種風情。假日裡,我常去海邊散步,看自然的聲色。但他們仍照樣常留在營區裡,喝喝酒,玩玩打百分或撿紅點的紙上遊戲,或是什麼也不做地在床上躺著,不然就換上便衣去樂園買一張票,並且按時服用醫官分發的一種據說用以制慾的藥。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

我終於逐漸覺得,他們現在經常顯露在外的冷漠態度,其實大概並不是以什麼人為對象的;主要是對自己。當一個人察覺到生活某個唯一的努力目標正一天一天地渺茫,卻仍不得不讓生命繼續如此荒失時,他能再有什麼大生趣,並且對人和事認真呢?他們已經不是我年少時候心目中的他們了。二十多年來,日日不變地緊張準備著,卻仍然盼不到一個轉趨明朗的前程,所曾有過的即使再如何高貴的理想,應也已在情感和認識上都漸失意義了。困惑無奈之後的懷疑和怨懣在暗地裡孳長。

這時我也才曉得他們在部隊裡的人數為什麼幾年間就變得這麼少了。我聽他們提及當時退伍制度一實施,有一部份人因欲趁體力尚可出外另闢天地而百般設法離開的事;裝病裝瘋,故意犯上判刑,找門路住院開刀自殘。最常見的方式,竟然是逃亡。

他們還談起了我前所未聞的其他事,關於一些人當兵因由,關於流離和撒退的經過。那段歷史原來並不全是光明光榮的。除了那些按規定被徵調,以及為了維護心目中的民族存續、正義或真理而自顧投身軍旅的人以外,竟然也有許多人是在街上、在床上或者在田裡工作時被強抓去補缺額的,有的更涉及人身的買賣。這樣的人甚或只有十三、四歲。

有關撒離的敘述,則更悽慘:各種交通孔道上,男女老幼的人潮;謠言和恐慌;軍民混雜湧動著,推擠踐踏著;哀號哭叫,槍聲和相互的叱罵。當火車、船或飛機匆匆硬行啟程,不少攀掛其外的人紛紛摔落。

他們敘說著這些故事,當我們好幾次坐在夏夜的海邊或操場喝酒的時候。他們或激昂或哀嘆的聲音,都化入了那反覆不息的濤聲裡。我安靜地聽著,心緒一直起伏。戰事,已絲亳不再令我感到刺激或傳奇了,而常只覺得恐怖──對歷史裡的種種欺罔,對堂堂詞令的玩弄,對個人在一個危難昏亂年代裡的不由自主。

我那一年的軍中生涯並不快樂。

我坐船離開澎湖時,心中仍一直記掛著他們的種種。我當然曉得,他們其實始終都是忠貞的,仍自認為是某某誰的子弟兵。他們並沒有辜負誰。但是同時,我卻也一再想起一個印象深刻的畫面──我們上劈刺課時的畫面。整連士兵又殺又嗨地叫喊,面對著營房側面牆上的一幅極為巨大的中國地圖,圖中各省分別漆著醒目的五顏六色,地圖下則是一字排開、或站或倚、疲乏的他們──每次操練一陣之後,連長總會叫他們全部下來休息。這時我在海上,正如上劈刺課時一樣,總覺得那幅大地圖好像一頭膚色斑雜的巨獸,時時對著操練之後的他們虎視眈眈,或像是一場色彩繽紛的夢,將縈繞他們終生。

 3

 在那樣的夢裡,他們逐漸凋零老去。

經過了四十多年,他們應該早已無人還留在軍營內了吧。有的甚至已過世。這也是生命的必然哪。最後的那一口氣裡雖或不免含些怨憾意,能將漫長的憂患焦盼了斷,獨立把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戰爭結束,應也算是找到個人的和平了。青春熱血終須盡,活著又能如何?

在繁華的城市,我看過他們在工地挑砂石,在凌晨時分出門掃街道,在路上寒著臉開計程車。他們也曾去熱鬧的夜市兜售過玉蘭花、包子或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叫聲淹沒在歡樂男女的笑顏和燦爛的聲光後。他們有的乾脆上山當和尚,就此將槍桿拋出空門。在花蓮海邊,他們撿拾黑白兩種滑亮的石頭,將一袋一袋的國土賤賣給他們早年浴血對抗過的日本人。

橫貫公路也是他們當年退伍時拓築的。路完成了,他們便在沿線遠近不一的山間據地墾殖,與原住民或老或少的女性來往甚或締成婚姻關係,且定居下來,給山地社會造成影響深遠的衝擊。時運好的,蘋果水梨之類的收穫使他們致了富;不濟的,蔬果歉收,年輕妻子也跑了,留下幾個管教不來的孩子和數間空屋,一週半月下山採購一次食物,拮据孤單地渡日。

走出營房門,生活方式終於能自由決定之後的日子,對他們當中的某些人而言,並不是好過的。因此他們等待著被批准再進入另一個大門,進入榮譽國民大家庭和名為忠義山莊之類地方的大門,加入數十年前就在戰火中受傷致殘而仍活到現在的人。

他們於是重新過起了全是男人的另一種集體生活:睡大統舖,整理內務,打掃拔草,按月領取零用錢;長官參觀時,立正稍息,向右看齊;選舉時,聽命投票,不管他們是阿貓阿狗,重表一次榮譽與忠義的心跡。晨昏時候,如果身心狀況還適合,他們就去圍牆外散步,蹣跚地咳嗽走著,遲緩轉頭,當心來車,過街到數間幾乎專門做他們生意的小店內外聊天指點,張望匆匆來去的車輛人們,或者走遠一些去小山邊的忠烈祠,在樹蔭下看人運動打羽毛球。偶爾,算足一點點的錢再買一次濃妝的女人,肯定一下自己的餘勇。

這些住榮家之類的地方的人,當然是渡海過來之後不曾結婚的。或者也有可能是婚後女方又離了的。其餘的他們,據說也是大半未婚。多年前,他們有些人曾流行提著收音機,梳起油亮的頭,在大城小鎮的街巷悠然閒逛看人。現在,他們當中有的人則喜歡背起有著伸縮鏡頭卻不昂貴的照相機,偶爾約幾個同好到某個風景區拍攝合資請來的古典美人。或者,繼續去台北的西門町送紅包捧歌星。

對他們這些人而言,正常的人生和家庭生活就這樣犧牲了。這是誰的錯?是否用時代悲劇這樣的言詞就可以概括了事呢?

早年,他們難得結婚的確是有其苦衷的:待遇低微和年齡上的限制。但未婚的最主要因素卻是,他們對於一些諸如反攻、解救等等口號的絕對信仰和希望,使得他們幾乎全部存著過客的心理,對這塊土地和它的人民沒存什麼情義。他們活在營區的門內,同時也活在過去和異地裡。就真正長期廝守著這塊土地的人-─包括我的父親在內──看來,他們是隨時準備棄此地而去的,甚或仍有可能在某個必要的時候,表現出當年發生那個大規模清除事件時的那種殘暴蠻橫,因此,是不可信任的。語言的不通,更加深了這樣的隔閡和排斥。

至於他們當中那些結了婚的,也並不見得就有了個人的幸福。某些人的婚姻經驗是頗為辛酸可憐的。純粹的被騙財以外,買賣是普遍的方式,而終於娶回的妻子,有的竟然是白痴或是癲癇患者。他們卻仍只能湊合著過日。

是的,就這樣湊合著過日子,在四處許許多多寂寞自苦的陰暗角落。就這樣,四十幾年也過了。

 4

 四十幾年過去。現在他們總算可以回去,可以探望曾經熟悉的親人和土地了。只不過是,經由的方式截然不是他們長久以來所苦苦相信和準備的那一種,並因此令人難免有些遺憾罷了。

還有,當他們重踏上故土,腕背上的那些黥墨,那些絕決表明了誓不干休與兩立的短句子,是否也會令自己或別人覺得難堪或諷刺呢?

所謂時代不同,這些可能的憾意和顧慮其實都是大可不必的哪。歷史裡的譏諷事例太多了。既然戒嚴一解好像就可以泯消某部分的恩仇,那麼在大混亂的時代裡,對於所謂熱情、信仰、正義、忠奸等等,也就不必太過認真了。至少,和那些已經老死在這個異鄉的同志們比較起來,他們還是幸運的。他們應該想像,滿足於做歷史裡的泡沫或塵埃而不去加以思索的人,才可能終有快樂的機會。

至於另一類的老兵,那些在當年大勢已去時竟然又被欺騙裹脅著從此地渡海投入那塊危域的老兵,現在大概也相似地凋零老去了。什麼時候,他們才又能回到這塊他們出去的土地來?

當歷史的一些真相被逼著慢慢揭露時,滿目竟然是這樣血淚滄桑。啊,苦難的大地生靈。

 

【作者與賞析】

陳列(西元1946-)本名陳瑞麟,台灣省嘉義縣人。淡江大學英語系畢業,曾任國中教師,現專事寫作。1972年,陳列因政治案件被捕入獄,最後以「在學校宣傳反攻無望論」被判刑七年,服刑四年八個月後假釋出獄。出獄後,開始發表散文,19801981年,曾以〈無怨〉、〈地上歲月〉連續獲得第三、四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1991年,以〈永遠的山〉獲得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他的創作態度謹慎,產量不多,創作十年只有十二篇文章,結集成《地上歲月》,後來應玉山國家公國管理處之邀,創作《永遠的山》。這兩本散文集篇篇佳構,深受肯定。

陳列在《地上歲月‧序》說:

我盡量避免寫遠離社會現實的囈語謊言,但同時又深信文學應有它之所以是文學的藝術美質,是不該受到犧牲或迫害的。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走動、經歷見聞的某些人和事物曾令我感動、不安或忿懣。我的散文,大抵是這一類情思的紀錄。

陳列對散文的看法是,散文的創作基於生活與土地,唯有根植土地,從生活中如實經歷的種種,提煉萃取情思,然後發而為文。他隱身花蓮,過著耕讀的生活,就是這種文學觀的落實。不過,陳列並非自了漢,在淡薄樸實的生活中,仍保有極大的現實熱情,他熱心參政就是淑世理想的實踐;《永遠的山》就是文學與關心環境、愛護鄉土理念的結合。因此,散文的創作在內容上,陳列不寫個人的痴言夢語,也不造作謊言,而是真實自我的呈露與現實經歷的提煉交融而成的生命紀錄。在形式上,又必須以合宜的篇幅、適切的修辭、有機的結構……表達出來。所以,陳列的作品都承載深刻的生命省思與溫厚的人道關懷,然而,讀起來卻不覺得沉重憂傷,而是感受到形式的優美,蘊涵豐富的啟示。

陳列散文的關懷角度非常寬廣,《地上歲月》中,〈無怨〉寫自己獄中的感受;〈山中書〉、〈在山谷之間〉、〈我的太魯閣〉描寫山水;〈同胞〉、〈遙遠的杵聲〉寫原住民;〈地上歲月〉寫父親,也描述一位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漁人‧碼頭〉、〈人在社子〉、〈親愛的河〉寫淡水河;〈老兵日記〉寫老榮民的生命滄桑。《永遠的山》則承繼《地上歲月》的山水情懷,作者親近玉山、描寫玉山,是具有生態意識的長篇散文。不論是對世人的愛,或者對自然的感動,陳列都是前後一致的,我們能從他的作品中聆聽到相當誠懇的聲音,感人謙卑而執著。他的散文內容深廣,不耽於個人情緒的自憐;以寬薄的胸襟,去關懷他人,去親近大自然,使他的散文頗有氣勢,更耐人尋思。在形式上,從選材、組織、剪裁到收束,都控制得恰到好處,文字明白曉暢,闡發深刻,不論敘事、寫景或抒情,都能構築出令人感動的情境。

〈老兵日記〉是陳列《地上歲月》的壓卷之作,老兵,指民國三十八年左右,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外省兵」,作者敘寫與這些老兵的相處的經驗與感受,文字凝練,在平淡中寄寓深刻的情感。

全文分四段,第一段寫作者十六歲與老兵的第一次接觸,當時老兵並不老,作者對他們充滿了崇拜與想像,實際接觸之後,在新奇之餘,也建立了友誼。第二段則是作者服役期間對老兵的近身觀察,老兵真的老了,不但是生理上的衰老,也伴隨著意志的消沉,最後表現出一種對他人、世局,以及自己的冷漠。作者也因著這層認識,深刻感受到時代對人的擺佈、欺罔與嘲弄。第三段寫老兵亟欲擺脫軍旅,相繼退伍之後,在社會中的浮沉:有人致富,一帆風順;有人娶妻生子,湊合著過日子;有人窮苦潦倒,拮据孤單。其中,多數人進入榮家,重新過著集體的生活,在選舉時,聽命投票。第四段寫老兵返鄉探親,久別重聚的溫馨固然讓人欣慰,然而,隨著時代改變,老兵手臂上絕決的口號卻變得尷尬;在台灣被視為異鄉人的口音,回鄉之後,很容易就被認出帶有台灣腔,昔日的熱情、信仰,都成了歷史遺跡,隨風飄散。

陳列的文字平實而精準,節奏平緩。他以悲憫的胸懷,透過親身的經驗,以了解的眼光,寫老兵的悲歡、荒謬與苦難,也寫歷史對人的嘲弄,細細閱讀,餘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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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會關懷 引論                    蔡忠道撰

人是群居的動物,因此,人與人之間會彼此關心,這不僅是為了追求個人或群體生存的本能,更是發乎本心,自利利他的不得不然。人對於他人的不幸,有一種不可抑遏的悲憫;對於社會公眾的事物,當然無法置身事外,畢竟,這些事務牽涉更多人的生活與生存,必須在合理的軌道中運行,才能真正保障社會的公平正義。儒家標舉的「大學之道」,由「明明德」、「新民」、「止於至善」,從個人的「誠意」、「正心」做起,到「平天下」的社會關懷,都是人之所以為人,追求生命美善的必然進程。在社會關懷的實踐中,我們可以本於惻隱之心,設身處地的了解對方的感受、困境,並在值遇之際,隨分隨利的給予關懷與溫暖。我們也可以針對社會的不公不義,指出其不合理之處,批判既得利益者貪婪、虛偽的真面目。我們更應該建立自我生命的大格局,在利他中成就生命無上的價值。本單元選錄了三課:陳列〈老兵紀念〉是同情的了解、《詩經.小雅.大東》是嚴厲的批判、張載〈西銘〉則是生命格局的開展與實踐,涵蓋了社會關懷的三個層面:了解、批判與實踐。閱讀本單元,可以讓我們對「社會關懷」的議題有更多層面的了解與思考,體認「社會關懷」在個人生命價值追求中的必然,進而投入公共事務,利益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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