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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贈汪倫[1]             李白

【選文】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2]聲;

桃花潭[3]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作者與賞析】

這首詩選自《李太白全集》。作者李白(西元701–762年)生於西域的碎葉城(地當今日吉爾吉斯的托克馬克城),五歲時隨其父遷居四川綿州的青蓮鄉,從此展開他的求學生活:「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常橫經籍書,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長史書〉)、「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之二),積極儲備個人學識。直到開元十二年(西元724年)因自覺「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便「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上安州裴長史書〉),追求他「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理想。經過十幾年漫遊天下,「徧干諸侯」、「歷抵卿相」(〈與韓荊州書〉)的生活後,終於在天寶元年(西元742年)應召入京,受詔供奉翰林。本以為可以就此抒展素志,沒想到只是以詩文娛樂帝王,又因得罪權貴,不到三年就被「賜金還山」。抑鬱不得志的他,再度漫遊天下,但是心中仍然不忘「濟蒼生」、「安社稷」的志懷。所以安史亂後,他應邀進入永王李璘的幕府,不料永王兵敗被殺,他也被流放夜郎。後來遇赦放還,歸附當塗縣令李陽冰生活。唐代宗廣德元年(西元763年)病死於當塗縣,享年六十三歲。著有《李太白全集》三十六卷。

這首七言絕句,是李白天寶十四年(西元755年)受邀遊涇縣,在汪倫盛情招待後、熱情相送時,為感謝汪倫真誠相待而寫的贈別詩。前兩句敘寫主客相送的情景。首句直接從作客的詩人「李白乘船正要離去還未離去」的畫面拉開序幕,點出相別的時間和地點;次句以「忽」然自遠而近傳來陣陣的踏歌聲,由遠處的歌聲到眼前歌舞兼備的畫面,既點出客人的驚訝,也婉轉的指出主人送客的方式與場景。後兩句借眼前景物稱美主人送客的深情。第三句運用誇張的手法,以「千尺」形容眼前的桃花潭;再用比物的手法,以水深與情深相比,深達千尺的桃花潭水比不上汪倫送我(詩人自稱)的深情。

這首詩雖然只有四句,卻具備了起、承、轉、合的結構;詩中直接稱舉主、客人的姓名(李白、汪倫),既彰顯詩人直率的個性,也成為李白贈別詩的創舉;又運用修辭法,借用眼前桃花潭的形象具體化汪倫抽象的送客之情;同時,一掃向來哀愁的贈別詩氣氛,展現了溫馨真摯的情感。

   這首詩文字質樸,平仄和諧,韻律自然,又形象生動,情感真切,是李白七言絕句中膾炙人口的名篇之ㄧ。隨著詩文的傳布,「桃花潭水」也成為人們用以表達別情的經典名句。

   透過這首詩,讓我們見識到人間至真的友誼。原來純厚的友誼不僅能夠增進良好的人際互動,也能譜畫出世間至美至真的風景,成為傳頌人口的佳話。



[1]汪倫:又名鳳林,是越國公汪華的第五代孫,開元天寶年間是涇縣縣令。

[2]踏歌:是一種地方歌謠形式,歌唱者手拉著手,雙腳踏地打節拍,邊唱邊踏。

[3]桃花潭:位在涇縣西南四十里處,處於涇川上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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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賢               顏氏家訓[1]

【選文】        

  古人云:「千載一聖,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髆也。」[2]言聖賢之難得,疏闊[3]如此。儻遭不世明達君子[4],安可不攀附景仰[5]之乎?吾生於亂世,長於戎馬[6],流離播越[7],聞見已多;所值[8]名賢,未嘗不心醉魂迷向慕之也。人在少年,神情[9]未定,所與款狎[10],熏漬陶染[11],言笑舉動,無心於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12]藝能,較明[13]易習者也?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14]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於染絲[15],是之謂矣。君子必慎交遊焉。孔子曰:「無友不如己者。」[16]顏、閔[17]之徒,何可世得!但優於我,便足貴之。

  世人多蔽,貴耳賤目[18],重遙輕近。少長周旋[19],如有賢哲,每相狎侮[20],不加禮敬;他鄉異縣,微藉風聲,延頸企踵,甚於飢渴。校其長短,覈其精麤,或彼不能如此矣。所以魯人謂孔子為東家丘[21],昔虞國宮之奇,少長於君,君狎之,不納其諫,以至亡國[22],不可不留心也。

  用其言,棄其身,古人所恥[23]。凡有一言一行,取於人者,皆顯稱之,不可竊人之美,以為己力;雖輕雖賤者,必歸功焉。竊人之財,刑辟之所處;竊人之美,鬼神之所責[24]

  梁孝元前在荊州[25],有丁覘[26]者,洪亭民耳,頗善屬文,殊工草隸;孝元書記,一皆使之[27]。軍府輕賤[28],多未之重,恥令子弟以為楷法[29],時云:「丁君十紙,不敵王褒[30]數字。」吾雅愛其手迹,常所寶持[31]。孝元嘗遣典籤惠編[32]送文章示蕭祭酒[33],祭酒問云:「君王比[34]賜書翰,及寫詩筆,殊為佳手[35],姓名為誰?那得都無聲問[36]?」編以實答。子雲歎曰:「此人後生無比,遂不為世所稱,亦是奇事。」於是聞者少復刮目。稍仕至尚書儀曹郎[37],末為晉安王侍讀[38],隨王東下。及西臺[39]陷歿,簡牘湮散,丁亦尋卒於揚州[40];前所輕者,後思一紙,不可得矣。

  侯景[41]初入建業[42],臺門[43]雖閉,公私草擾[44],各不自全。太子左衛率[45]羊侃[46]坐東掖門[47],部分經略[48],一宿皆辦,遂得百餘日抗拒兇逆[49]。於時,城內四萬許人,王公朝士,不下一百,便是恃侃一人安之,其相去如此[50]。古人云:「巢父、許由[51],讓於天下;市道小人,爭一錢之利。」[52]亦已懸[53]矣。

  齊文宣帝[54]即位數年,便沈湎縱恣,略無綱紀[55];尚能委政尚書令楊遵彥[56],內外清謐[57],朝野晏如[58],各得其所,物無異議,終天保之朝。遵彥後為孝昭[59]所戮,刑政於是衰矣。斛律明月[60]齊朝折衝之臣[61],無罪被誅,將士解體[62],周人始有吞齊之志,關中[63]至今譽之。此人用兵,豈止萬夫之望[64]而已也!國之存亡,係[65]其生死。

  張延雋[66]之為晉州行臺左丞[67],匡維[68]主將,鎮撫疆埸[69],儲積器用,愛活黎民,隱若敵國矣[70]。羣小不得行志,同力遷之[71];既代之後,公私擾亂,周師一舉,此鎮先平。齊亡之迹,啓於是矣[72]

 

 

【作者與賞析】

   本文選自北齊顏之推《家訓》第七篇。顏之推字介,琅邪臨沂人。八世祖含原仕琅邪王司馬睿,五胡亂華,隨王南渡,定居建業,官至侍中、國子祭酒、西平靖侯。東晉以下顏氏子弟仕於南朝者,如顏延之等,皆源於含。祖父見遠,博學有志行,仕齊和帝,為治書侍御史兼中丞,梁武帝蕭衍篡立,殺齊和帝,見遠絕食,數日而死,武帝深恨之曰:「我自應天從人,何預天下士大夫事?」父協幼孤,養於舅父,有感於父親事義,仕宦恆在蕃府,為湘東王蕭繹記室,卒於大同五年(西元539年),年四十二。

   之推九歲喪父,由其兄長教養成人。十九歲,釋褐湘東王右常侍(在江陵)。二十歲,隨世子方諸就任郢州(今武漢)。二十一歲遭侯景之亂,被擒往建業。羊侃守城中,時之推被擄,當在城外,所記乃親身經驗。二十二歲,亂平,返江陵,任散騎侍郎。二十四歲,西魏攻陷江陵,隨例遷長安。二十六歲,聞北齊放南人歸梁,具船攜妻子奔齊,至齊之次年,陳霸先篡梁自立,歸國無望,於是仕於齊。往後十餘年,經歷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緯,正好是北齊由興盛轉衰敗的時候。武平三年(西元572年),四十二歲時,仕至黃門侍郎,是之推一生中最高的官位,連後來《家訓》一書都署名「北齊黃門侍郎」,可以想見當時的榮寵。四十六歲,周武帝滅北齊,之推與陽休之、盧思道、薛道衡等北齊舊臣十八人,同徵隨駕赴長安,五十歲,仕北周,為御史上士。隋開皇元年(西元581年),五十一歲,楊堅篡立,是為隋文帝。六十餘歲卒,當在文帝開皇十餘年間。(以上生平,繫年依繆鉞〈顏之推年譜〉,並參考《宋書》《南齊書》《梁書》《北齊書》《周書》《南史》《北史》等書)

   《家訓》一書七卷二十篇,是之推唯一傳世的著作,首尾完整。從內容措詞上來看,開始撰稿,當在四十歲出頭,當上黃門侍郎不久,完稿時,已經六十餘歲,前後陸陸續續寫了二十餘年,可視為之推一生的履歷見聞。此書繼承三國以來〈家誡〉的特色,訓誡家中子孫,不針對個人,眾情備舉,不針對個別行為,之推想藉此二十篇建立理想的家庭風範。然而,什麼風範才是好的,什麼行為才是對的,二十篇之間也難免相互矛盾,唯一書中不變的核心目標是「家族的長治久安」,這是通俗化儒家大眾的共同願望。《四庫全書》把本書列入雜家,認為思想不純,主要是因為第十六篇〈歸心〉,純粹為佛教辯護,與全書精神扞格難融,這也反過來可以看出顏之推的佛教情懷。

   本篇取名「慕賢」,次於〈風操〉之後,同為卷二。卷一言齊家,卷二言處世。「風操」廣泛討論在家門之外的行為風範,「慕賢」則表示對「朋友」這個課題上,側重向賢達的學習。文章結構採先條述理論後舉例說明的方式,讀起來清楚明白。文分七段:第一段,首論聖賢難得,當珍惜之;次論交友必須審慎,但也非要賢哲不可,只要朋友比自己優秀,就值得讓我們特別看重他。第二段,論世人對待朋友,常犯「貴耳賤目」「重遙輕近」的毛病,應當認清朋友的真正價值。第三段,論引用他人之言,必顯稱其名,不可掠人之美。第四段,舉丁覘善書法為例,因為他閥閱低賤,不被時人所看重。第五段,舉侯景入侵建業,羊侃捍衛臺城為例,彰顯羊侃胸懷偉大。第六段,舉北齊楊遵彥、斛律明月兩人對國家的貢獻為例,他們的生死,維繫著國家的興衰存亡。第七段,舉北齊張延雋鎮守晉州愛護百姓為例,後來被小人拉下來,換別人做,晉州馬上就淪陷了。



[1][梁]顏之推:〈慕賢〉,見王利器撰:《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北京:華書局,2002年三刷重印),127-141。慕賢,謂仰慕賢達而虛心就教。

[2]旦暮,早晚,指很短的時間。髆,音ㄅㄛˊ,《說文》:「肩甲也」,即今人所謂肩胛骨。比髆謂並肩,指很短的距離。此謂:聖賢難得,千年出現一位聖人就已經像早晚一樣快速,五百年出現一位賢者,就已經像肩並肩一樣擁擠。古人引說此言常分別從時間的角度或空間的角度,「旦暮」是時間的概念,「比髆」是空間的概念,既然之推分別就此二者言之,則「五百年」依文理似作「五百里」為妥。

[3]疏闊:疏,少,稀疏。闊,寬。此指時間長、地域寬。

[4]儻,假使。遭,遇見。不世,不世出,不是每個世代都會出現的。明達,聰明賢達。

[5]攀附:攀援而登高;附,附著,如爬藤附著於樹。言主動積極接近他。景仰,尊敬,仰慕。

[6]戎馬:戰馬,此謂戰爭頻仍的環境。

[7]播越:遷徙流亡。

[8]值:遭、遇。

[9]神情:心性。

[10]款狎:情誼真摯為款,相處親暱為狎。指與朋友之間友情深厚往來親密。

[11]熏漬陶染:熏,煙燻,肉類食品,經煙燻之後,風味不同,經久不壞;漬,醃漬,蔬果類常用的食物保存方法。二者皆為食品加工。陶,燒土為器。染,染布。之推舉「熏、漬、陶、染」這四種活動來比喻人年少的時候受到朋友的影響。比喻有兩個面向:一、它是漸近的,不知不覺的。二、它是一旦完成,就難以改回原來的面目。

[12]操履:以手握持為操。履,踐履,行走動作。此指制式的禮節應對。

[13]較明:較,音ㄐㄧㄠˇ,較然著明,

[14]鮑魚,醃製的濕鹹魚,味腥臭。

[15]墨子悲於染絲:墨子名翟,春秋著名的思想家,主張兼愛、非攻、明鬼、尚同,思想代表著作《墨子》。墨子悲染絲,事見《墨子.所染》,墨子看到染絲的人,感嘆的說:投入墨綠的染缸,就變墨綠色,投入黃色的染缸,就變黃色。投入不同的染缸,顏色跟著變,投入五種不同染缸,就變為五種顏色。所以說「染色」不能不謹慎啊!

[16]無友不如己者:孔子語,見《論語.學而》,意謂:不要結交不如自己的朋友。之推引此語,在強調孔子知道朋友對我們學習的重大影響,才會這樣說。

[17]顏、閔:顏淵,名回,字子淵;閔,閔子騫,名損,字子騫。皆為孔子弟子,春秋魯國人,二人為孔門四科「德行」之代表。

[18]貴耳賤目:貴耳,看重耳聞傳說中的人。賤目,看輕眼前身旁的人。

[19]少長周旋:少,音ㄕㄠˋ;長,音ㄓㄤˇ。少長周旋,指從小認識交往,並且一起長大。

[20]狹侮:狎,音ㄒㄧㄚˊ,相處親暱。侮,輕視隨便。

[21]東家丘:東家丘事,見《文選》書上,陳琳〈為曹洪與魏文帝書〉:「怪乃輕其家丘,謂為倩人,是何言歟?」李善注引〈邴原別傳〉載,邴原向孫菘請教,菘認為邴原捨同鄉鄭君來詣,是視鄭為東家丘,拒不敢受。五臣注張銑曰:「乃,汝也。魯人不識孔丘聖人,乃云:我東家丘者,吾知之矣。」「東家丘」之說,先秦典籍未見,東漢魏晉之後,似頗流傳此說。

[22]宮之奇相關事蹟,見《左傳》僖公二年、五年。僖公二年,晉將伐虢,但兩國中間隔著虞國,荀息請求以名貴的車馬、玉璧賄賂虞國,虞國國君答應,而且自己請求先出兵討伐虢國。宮之奇雖然阻止,但虞君不聽,於是出兵,這次虞君嘗到甜頭。過三年,晉侯又想出兵伐虢,再向虞國借路。宮之奇認為,虞、虢兩國都是小國,脣齒相依,晉國有野心,唇亡則齒寒,絕不可再借道於晉。虞侯不聽,答應晉國。宮之奇覺得虞國再也待不下去了,攜其家族離開。那年冬天十二月,晉出兵滅虢國,軍隊回國途中,紮營於虞國,順道偷襲,就一起滅了。

[23]用其言,棄其身:用言棄身,事見《左傳》定公九年傳。春秋末,鄧析在鄭國制定〈竹刑〉,主張刑罰條文應該公開,引起貴族大夫不滿。後來鄭國執政大夫子大叔卒,駟歂嗣其位,次年殺了鄧析。駟歂雖殺鄧析,而不得不用其《竹刑》,君子以為:不忠,所謂「忠」,用其道,不可棄其人。

[24]刑辟:刑罰。指國家對犯罪者的制裁。

[25]孝元:梁孝元帝,蕭繹,梁武帝衍第七子昭明太子蕭統、簡文帝蕭綱之弟。天監七年(西元508年)生,十三年(西元514年)封湘東郡王。普通七年(西元526),出為荊州刺史,都督荊、湘、郢、益、寧、南梁六州諸軍事。著述甚夥,多亡佚,今傳《金樓子》一書,清初自《永樂大典》中輯出,也非完篇。

[26]丁覘:覘,音ㄓㄢ,此人生平史傳未載。

[27]書記:一般應用文書。

[28]軍府:指當時蕭繹未稱帝前,封湘東王,鎮守荊州、江州刺史,兼領諸州軍事時,尚在藩府,督軍是其首要職務,因而稱為軍府。

[29]楷法:楷式、典範。

[30]王褒:字子淵。祖籍琅邪臨沂人,曾祖儉,祖騫,父規,並有重名於南朝。美風儀,善談笑博覽史傳,擅於屬文。

[31]寶持:謂珍視而玩賞之。

[32]典籤:掌管地方州府議事紀錄之官員,時蕭繹尚在藩府故有此職。此職類似當今地方政府之主任秘書。

[33]蕭祭酒:蕭子雲(西元48 7年-549年)。字景喬,為南朝蕭齊皇親貴胄。

[34]比:最近。

[35]佳手:好手,今謂高手。

[36]聲問:即聲聞,謂良好的聲譽。

[37]尚書儀曹郎:尚書省-殿中尚書-儀曹,掌管宮殿中相關吉凶禮制。

[38]晉安王侍讀:此依時間推論,此晉安王當指梁敬帝蕭方智。方智,生於梁武帝大同八年(西元542年),字慧相,元帝繹第九子。太平二年(西元557年),陳霸先篡位稱帝,國號「陳」,方智被殺,年僅十六。此當蕭繹以丁覘才學兼優,因此請他擔任第九子之侍讀老師。

[39]西臺:謂江陵。東晉司馬睿南遷,都於建業(今南京),稱政權中心的皇宮禁城為「臺」,皇宮所在地為臺城。

[40]揚州:今江蘇長江南岸一帶,南朝時治所即建康,今之南京。

[41]侯景:(?-西元552年)字萬景,北魏懷朔鎮人,景為人殘暴,猜忌無信,過於仰仗軍威,終究難成大業。

[42]建業:吳國舊都名。東晉元帝司馬睿南遷,以吳國舊都再奉社稷,避晉愍帝諱,改名建康。

[43]臺門:臺城進出之門。建康除臺城之外有東府城,兩城相鄰。時羊侃死守者,梁武帝所居西府臺城。侯景入建康,居東府城。

[44]草擾:混亂失序。

[45]太子左衛率:官名,掌東宮兵仗羽衛之政令,即太子侍衛長,掌管東宮諸曹號令。

[46]羊侃:字祖忻,(西元495549),泰山梁甫人。少而雄偉,膂力絕人,雅愛文史,博涉書記。大通六年徵為太子左衛率。太清元年(西元547)徵為侍中,二年復為都官尚書,時侯景兵反,侃適在城內,都督城內諸軍事,其間長子鷟,為景所獲,執來城下要脅之,侃不為所動,反而引弓射之,忠公體國,令人動容。是年十二月,遘疾卒於臺城內,時年五十四。

[47]東掖門:東側門,古代宮殿中旁門為掖門,如人之臂掖,在正門兩側。

[48]部分經略:部分、經略,都當動詞用,謂部署處分、經營策畫。

[49]此謂侯景來犯,自太清二年十月兵臨城下,至十二月(羊侃遘疾卒),近百日之間。

[50]相去如此:謂相去如此之遠。依上下文意,指能力與胸懷。城內四萬多人,王公朝士百餘人,都不如侃一人。

[51]巢父、許由:相傳為中國上古唐堯時候的隱士。巢父,不知名姓,山居不營世利,年老巢居樹上,時人稱為「巢父」,與許由為友。許由,字武仲,陽城槐里人。堯聞其賢名,要禪讓君位給他,他逃到潁水北側、箕山腳下農耕而食,堯又請他做九州長,他就跑到潁水邊洗耳朵,表示名祿之言玷污了他的耳朵。

[52]此段引文略見《晉書》卷五十二〈華譚傳〉。

[53]懸:懸殊。

[54]齊文宣帝,高洋(西元529559年),高歡之次子,高澄同母弟。高洋廢東魏孝靜帝元善見(西元550年),自立為帝,改元「天保」(西元550559),國號「齊」,為北齊開國之君。

[55]略無綱紀:謂全無紀律,一切全憑高洋一人好惡裁處。

[56]楊遵彥:(西元511560年),楊愔(音ㄧㄣ),字遵彥,弘農華陰(今河南省靈寶縣)人。曾祖楊真,清河太守;祖父楊懿,廣平太守;父楊津,魏司空;伯父楊播,魏華州刺史;伯父楊椿,魏太保。楊氏自五胡亂華以後,累代仕於北朝,以忠謹稱於當世。一門四世同居,家甚隆盛,為北朝漢姓大族。

[57]清謐,清靜安寧,安靜無聲為「謐(音ㄇㄧˋ)」。

[58]晏如:安然平和。

[59]孝昭,高演(西元535年-西元561),字延安,高歡第六子,文宣帝高洋同母弟。

[60]斛律光515年-572,字明月。父斛律金488年-567,朔州敕勒部(今山西朔州城區、平魯區一帶)人,因為佐助高歡,帶領家族進入北齊權力核心。

[61]折衝之臣:折,从斤斷艸,謂以斧斬斷之。衝,攻城之車梯,高或百尺。折衝,本指砍斷車梯,阻斷敵人進攻。後世引申為戰勝敵人之謂。折衝之臣,謂克敵制勝股肱之臣。

[62]將士解體,謂軍心渙散,各思後路,不再上下一體為國盡忠。《北齊書》卷十七斛律金傳,史臣評光云:「世亂才勝,詐以震主之威;主暗時艱,自毀藩籬之固……內令諸將解體,外為強鄰報仇。嗚呼!後之君子,可為深戒。」

[63]關中:即北周、隋建都所在長安。

[64]萬夫之望:萬人所瞻望。

[65]係:同繫,綑綁。

[66]張延雋:史傳未詳。

[67]晉州行臺左丞:晉州,傍汾水,位於山西省西南角黃河東岸,西岸即北周領地。為北齊與勁敵北周之最前線。北齊設晉州行臺,治所在平陽(今山西臨汾市)。行臺,是魏、晉至金代,尚書省在外設置的臨時性分支機構。「臺」指在中央的尚書省,出征時駐行在當地設立的臨時性機構稱為「行臺」,又稱「行尚書臺」或「行臺省」。高歡專政北魏末,曾擔任大行臺,長駐晉陽(今山西太原市)行臺下或設僕射、尚書、丞、郎,以佐助行臺首長。

[68]匡維:匡正維護。

[69]鎮撫疆埸:鎮守邊疆安撫百姓。埸,音ㄧˋ,邊疆國界。

[70]隱若敵國:隱,威重,謂有威望有分量。指張延雋在晉州頗有威望,得民愛戴,安內攘外,如同獨立的國度一般。

[71]遷之:指把張延雋從行臺左丞的位子拉下來。此事始末史傳未詳,之推同時人或有耳聞。

[72]周武帝於建德六年西元577年)正月,入北齊首都鄴城,二月,北齊諸行臺州鎮皆降。晉州淪陷開啟北齊亡國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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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局             張曉風

【選文】

 

楔子

  漢武帝讀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忽然惆悵地說:

「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 他錯了,司馬相如並沒有死,好文章並一定都是古人做的,原來他和司馬相如活在同一度的時間裏。好文章、好意境加上好的賞識,使得時間也有情起來。我不是漢武帝,我讀到的也不是子虛賦,但蒙天之幸,讓我讀到許多比漢賦更美好的「人」。我何幸曾與我敬重的師友同時,何幸能與天下人同時,我要試著把這些人記下來。千年萬世之後,讓別人來羨慕我,並且說:「我要是能生在那個時代多麼好啊!」

 

   大家都叫他杜公──雖然那時候他才三十幾歲。

 

    他沒有教過我的課──不算我的老師。

 

    他和我有十幾年之久在一個學校裏,很多時候甚至是在一間辦公室裏──但是我不喜歡說他是「同事」。

 

    說他是朋友嗎?也不然,和他在一起雖可以聊得逸興遄飛,但我對他的敬意,使我始終不敢將他列入朋友類。

 

    說「敬意」幾乎又不對,他這人毛病甚多,但稜帶刺,在辦公室裏對他敬而遠之的人不少,他自己成天活得也是相當無奈,高高興興的日子雖有,唉聲嘆氣的日子更多。就連我自己,跟他也不是沒有鬪過嘴,使過氣,但我驚奇我真的一直尊敬他,喜歡他。

 

  原來我們不一定喜歡那些老好人,我們喜歡的事一些赤裸、直接的人──有瑕的玉總比無瑕的玻璃好。

 

  杜公是黑龍江人,對我這樣年齡的人而言,模糊的意念裏,黑龍江簡直比什麼都美,比愛情海美,比維也納森林美,比龐培古城美,是榛莽淵深,不可仰視的。是千年的黑森林,千峯的白積雪加上浩浩萬里、裂地而奔竄的江水合成的。

 

  那時候我剛畢業,在中文系裏做助教,他是講師,當時學校規模小,三系合用一個辦公室,成天人來人往的,他每次從單身宿舍跑來,進了門就嚷:

 

  「我來『言不及義』啦!」

 

  他的喉嚨似乎曾因開刀受傷,非常沙啞,猛聽起來簡直有點兇惡(何況他又長著一副北方人魁梧的身架),細聽之下才發覺句句珠璣,令人絕倒。後來我讀到唐太宗論魏徵(那個凶凶的、逼人的魏徵),却說其人「嫵媚」,幾乎跳起來,這字形容杜公太好了──雖然杜公粗眉毛,瞪凸眼,嘎嗓子,而且還不時罵人。

 

  有一天,他和另一個助教談西洋史,那助教忽然問他那對歷史中兄弟爭為後來究竟是誰死了,他一時也答不上來,兩個人在那裏久久不決,我聽得不耐煩:

 

  「我告訴你,既不是哥哥死了,也不是弟弟死了,反正是到現在,兩個人都死了。」

 

  說完了,我自己也覺一陣悲傷,彷彿紅樓夢裏張道士所說的一個喫它一百年的療妬羹──當然是效驗的,百年後人都死了。

 

  杜公却拊掌大笑:

 

  「對了,對了,當然是兩個都死了。」

 

  他自此對我另眼看待,有話多說給我聽,大概覺得我特別能欣賞──當然,他對我得別巴結則是在他看上跟我同住的女孩之後,那女孩後來成了杜夫人,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杜公在學生餐廳吃飯,別的教職員拿到水淋淋的餐盤都要小心的用衛生紙擦乾(那是十幾年前,現在已改善了),杜公不然,只把水一甩,變去盛兩大碗飯,他吃得又急又多又快,不像文人。

 

  「擦什麼?」他說,「把濕細菌擦成乾細菌罷了!」

 

  吃完飯,極難喝的湯他也喝:

 

  「生理食鹽水,」他說,「好欸!」

 

  他大概吃過不少苦,遇事常有驚人的灑脫,他回憶在政大讀政治研究所時說:

 

  「蛇真多──有一晚我洗澡關門時夾死了一條。」

 

  然後他又補充說:

 

  「當時天黑,我第二天才看到的。」

 

  他住的屋子極小,大約是四個半榻榻米,宿舍人又雜,他種了許多盆盆罐罐的曇花,不時邀我們清賞,夏天招待桂花綠豆湯、郁李(他自己取的名字,作法把黃肉李子熬爛,去皮核,加蜜冰鎮),冬天是臘八粥或豬腿肉紅煨乾魷魚加粉絲。我一直以為他對蒔花深感興趣,後來才弄清楚,原來他只是想用那些多次的盆盆罐罐圍滿走廊,好讓閒雜人等不能在他窗外聊天──窮教員要為自己創造讀書環境真難。

 

  「這房子到可以較『不畏齋』了!」他自嘲道,「四十、五十而無聞焉,其亦不足畏也──孔夫子說的。」

 

  他那一年已過了四十歲了。

 

  當然,也許這一代的中國人都不幸,但我卻比較特別同情民國十年左右出生的人,更老一輩趕上了風雲際會,多半騰達過一陣,更年輕的在臺灣長大,按部就班地成了青年才俊,獨有五十幾歲的那一代,簡直是為受苦而出世的,其中大部分失了學,甚至失了家人,失了健康,勉力苦讀的,也拿不出漂亮的學歷,日子過得抑鬱寡歡。

 

  這讓我想起漢武帝時代的那個三朝不被重用的白髮老人的命運悲劇──別人用「老成謀國」者的時候,他還年輕;別人「青年才俊」的時候他又老了。

 

  杜公能寫字,也能做詩,他隨筆隨擲,不自珍惜,卻喜歡以米芾[1]自居。

 

  「米南宮哪,簡直是米南宮哪!」

 

  大夥也不理他。他把那幅「米南宮真跡」一握,也就丟了。

 

  有一次,他見我因為一件事而情緒不好,便仿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中「大丈夫之不得意於時也」的意思作了一篇「大小姐之不得意於時也」的賦,自己寫了,奉上,令人忍俊不禁。

 

  又有一次,一位朋友畫了一幅石竹,他搶了去,為我題上「淵淵其聲,娟娟其影」,墨潤筆酣,句子也莊雅可喜,裱起來很有精神。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喜歡他,遠在米芾之上,米芾只是一個遙遠的八百年前的名字,他才是一個人,一個真實的人。

 

  杜公愛憎分明,看到不順眼的人或是他非爆出來不可。有一次他極討厭的一個人調到別處去了,後來得意洋洋地穿了新機關的制服回來,他不露聲色的說:

 

「這是制服嗎?」

 

「是啊!」那人愈加得意。

 

「這是制帽嗎?」

 

「是啊!」

 

「這是制鞋?」

 

「是啊!」

 

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史中沒有悟過來制鞋、制帽是指喪服的意思。

 

他另外討厭的一個人一天也穿了一身新西裝來炫耀。

 

「西裝倒是好,可惜裏面的不好!」

 

  「哦,襯衫也是新買的呀!」

 

  「我是指襯衫裏面的。」

 

  「汗衫?」

 

  「比汗衫更裏面的!」

 

  很多人覺得他的嘴刻薄,不厚道,積不了福,我倒是很喜歡他這一點,大概因為他做的事我也想做──却不好意思做。天下再沒有比鄉愿更討厭的人,因此我連杜公的缺點都喜歡。

 

  ──而且,正因為他對人對物的挑剔,使人覺得受他賞識真是一件好得不得了的事。

 

  其實,除了罵罵人,看穿了他還是個「剪刀嘴巴豆腐心」,記得我們班上有個男孩,是橄欖球隊隊長,不知怎麼陰錯陽差地分到中文系來了。有一天,他把書包擱在山徑旁的一塊石頭上,就去打球了,書包裡的一本「中國文學發達史」滑出來,落在水溝哩,泡得濕透。杜公撿起來,給他晾著,晾了好幾天,這位仁兄才猛然想到書包和書,杜公把小心晾好的書還他,也沒罵人,事後提起那位成天一身泥水一身汗的男孩,他總是笑孜孜的,很溫暖地說:

 

  「那孩子!」

 

  杜公絕頂聰明,才思敏捷,涉獵甚廣,而且幾乎可以過目不忘,所以會意獨深。他說自己少年時喜歡詩詞,好發詩論。忽有一天讀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大吃一驚,原來他的論調竟跟王國維一樣,他從此不寫詩論了。

 

  杜公的論文是「中國歷代政治符號」,很為識者推重,指導教授是當時政治研究所主任浦薛鳳先生,浦先生非常欣賞他的國學,把他推薦來教書,沒想到一直開的竟是國文課。

 

  學生國文程度不好──而且也不打算學好,他常常氣得瞪眼。

 

  有一次我在嘆氣說:

 

  「我將來教國文,第一,扮相就不好。」

 

  「算了,」他安慰我,「我扮相比你還遭。」

 

  真的,教國文似乎要有其扮相,長袍,白髯,咳嗽,搖頭晃腦,詩云子曰,陰陽八卦,抬眼看天,無視於滿教室的傳紙條,瞌睡,K英文。不想這樣教國文課的,簡直就是一種怪異。

 

      碰到某些老先生他便故作神秘地說:

 

  「我叫杜奎英,奎者,大卦也。」

 

  他說得一本正經,別人走了,他便縱聲大笑。

 

  日子過得不快活,但無妨於他言談中說笑話的密度,不過,笑話雖多,總不失其正正經經讀書人的矩度。他創立了「思與言」雜誌,在十五年前以私人力量辦雜誌,並且是純學術性的雜誌,真是要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氣,杜公比大多數「思與言」的同仁都年長些,但是居然慨然答應做發行人,臺大政治系的胡佛教授追憶這段往事,有很生動的記載:

 

  「那時的一些朋友皆值二十與三十之年,又受過一些高等教育,很想藉新知的介紹,做一點知識報國的工作。所以在興致來時,往往商量著創辦雜誌,但多數在興致過後,又廢然而止。不過有一次數位朋友偶然相聚,又舊話重提,決心一試。為了躲避臺北夏季的熱浪,大家另約到碧潭泛舟,再作續談。奎英兄雖然受約,但他的年齡略長,我們原很怕他涉世較深,熱情可能稍減。正好在買舟時,他尚未到,以為放棄。到了船放中流,大家皆談起奎英兄老成持重,且沒有公教人員的身份,最符合政府所規定的雜誌發行人的資格,惜他不來。說到興處,忽見昏黑中,一葉小舟破水追蹤而來,並靠上我們的船舷。打槳的人奮身攀沿而上,細看之下竟是奎英兄。大家皆高聲叫道:發行人出現了。奎英兄的豪情,的確不較任何人為減,他不但同意一肩挑起發行人的重責,且對刊物的編印早有全盤的構想。」

 

  其實,何止是發行人?他何嘗不是社長、編輯、校對,乃至於寫姓名發通知的人?(將來的歷史要記載台灣的文人,他們共有的可愛之處變是人人都有灰頭土臉的編過雜誌。)他本來就窮,至此更是只好「假私濟公」,愈發窮了,連結婚都得舉債。

 

  杜公的戀愛事件和我關係密切,我一直是電燈泡,直到不再被需要為止。那實在也是一場痛苦纏綿的戀愛,因為女方全家幾乎是抵死反對。

 

  杜公談起戀愛,差不多變了一個人,風趣、狡黠、熱情洋溢。

 

  有一次他要我帶一張英文小紙條回去給那女孩,上面這樣寫:

 

  「請你來看一張全世界最美麗的圖畫,

 

  會讓你心跳加速

 

  呼吸急促

 

  ………」

 

  小寶(我們都這樣叫她)和我想不通他那裏弄來一張這種圖畫,及至跑去一看,原來是他為小寶加洗的照片。

 

  他又去買些粗鉛絲,用槌子把它錘成烤 ,帶我們去內雙溪烤肉。

 

  也不知道他那裏學來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本領,問他,他也只神秘的學著孔子的口吻說:「吾多能鄙事。」

 

  小寶來請教我的意見,這倒難了,兩人都是我的朋友,我曾是忠心不二的電燈泡,但朋友既然問起意見,我也只好實說:

 

  「要說朋友,他這人是最好的朋友:要說丈夫,他倒未必是好丈夫,他這種人一向厚人薄己,要做他太太不容易,何況你們年齡相懸十七歲,你又一直要出國,你全家又如此反對……」

 

  真的,要家長不反對也難,四十多歲了,一文不名,人又不漂亮,同事傳話,也只說他脾氣偏執,何況那時候女孩子身價極高。

 

  從一切的理由看,跟杜公結婚是不合理的──好在愛情不講究理性,所以後來他們還是結婚了。奇怪的是小寶的母親至終倒也投降了,並且還在小寶出國進修期間給他們帶了兩年孩子。

 

  杜公不是那種憐香惜玉低聲下氣的男人,不過他做丈夫看來比想像中要好得多,他居然會燒菜、會拖地、會插個不知什麼流的花,知道自己要有孩子,忍不住興奮的叨念著:「唉,姓杜真討厭,真不好取名字,什麼好名字一加上杜字就弄反了。」

 

  那麼粗曠的人一旦柔情起來,令人看著不免心酸。

 

  他的女兒後來取名「杜可名」,出於「老子」,真是取得好。

 

  他後來轉職政大,我們就不常見面了,但小寶回國時,倒在我家吃了一頓飯,那天許多同事聚在一起,加上他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子──著實熱鬧了一場。事後想來,凡事都是一時機緣,事境一過,一切的熱鬧繁華便終究成空了。

 

  不久就聽說他病了,一打聽已經很不輕,肺中膈長癌,醫生已放棄開刀,杜公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立刻什麼都明白了,倒是小寶,他一直不讓她知道。

 

  我和另外二個女同事去看他,他已黃瘦下來,還是熱呼呼地弄兩張椅子要給我們坐,三個人推來讓去都不坐,他一逕堅持要我們坐。

 

  「唉呀,」我說:「你真是要二椅殺三女呀!」

 

  他笑了起來──他知道我用的是「二桃殺三士[2]」的典故,但能笑幾次了呢?我也不過強顏歡笑罷了。

 

  他仍在抽煙,我說別抽了吧!

 

  「現在還戒什麼?」他笑笑,「反正也來不及了。」

 

  那時節是六月,病院外夏陽艷得不可逼視,暑假裏我即將有旅美之行──我知道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她了。

 

  後來我寄了一張探病卡,勉作豪語:

 

  「等你病好了,咱們在煮酒論戰。」

 

  寫完,我傷心起來,我在撒謊,我知道旅美回來,迎我的將是一紙過期的訃聞。

 

  旅美期間,有時竟會在異國的枕榻上驚醒,我夢見他了,我感到不祥。

 

  對於那些英年早逝棄我而去的朋友,我的情緒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是憤怒!

 

  正好像一羣孩子,在廣場上做遊戲,大家才剛弄清楚遊戲規則,才剛明白遊戲的好玩之處,並且剛找好自己的那一伙,其中一人却不聲不響的半局而退了,你一時怎能不愕然的手足無措,甚至覺得被什麼人騙了一場似的憤怒!

 

  滿場的孩子正在遊戲,屬於你的遊伴却不見了!

 

   九月返國,果真他已於八月十四日去世了,享年五十二歲,孤女九歲,他在病榻上自擬的輓聯是這樣的:

 

  「天道好還,國族必有前途,為劫難方殷,先死亦佳,勉無深惡大罪,可以笑謝兹世;」

 

  「人間多苦,事功早摒奢望,已庸碌一生,倖存何益,忍拋孤嫠[3]弱息,未免愧對私心。」

 

  但寫得尤好的則是代女兒輓父的白話聯:

 

  「爸爸說要陪我直到結婚生了娃娃,而今怎教我立刻無處追尋,你怎捨得這個女兒;」

 

  「女兒只有把對您那份孝敬都給媽媽,以後希望你夢中常來看顧,我好多喊幾聲爸爸。」

 

  讀來五內翻湧,他真是有擔當、有抱負、有才華的至情至性之人。

 

  也許因為沒有參加他的喪禮,感覺上我幾乎一直欺騙自己他還活著,尤其每有一篇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我總想起他來,他那人讀文章嚴苛萬分,輕易不下一字褒語,能被他擊節讚美一句,是令人快樂得要暈倒的事。

 

  每有一句好笑話,也無端想起他來,原來這世上能跟你共同領略一個笑話的人竟如此難得。

 

  每想一次,就悵然久之,有時我自己也驚訝,他活著的時候,我們一年也不見幾面,何以他死了我會如此嗒然說若失呢?我想起有一次看到一副對聯,現在也記不真切,似乎是江兆申先生寫的:

 

  相見亦無事

 

  不來常思君

 

  真的,人和人之間有時候竟可以淡得十年不見,十年既見却又可以淡得相對無一語,即使相對應答又可以淡得沒有一件可以稱之為事情的事情,奇怪的是淡到如此無干無涉,却又可以是相知相重、生死不捨的朋友。

 

 

 

 

 

【作者與賞析】

 

 張曉風,江蘇銅山人,1941年生於浙江金華,1949年來台。1958年就讀東吳中文系,並從事新文學的創作。畢業後在校任助教期間,出版《地毯的那一端》一書,並獲得中山文學獎,贏得文壇的讚譽。曾以「桑科」,「可叵」的筆名,發表一系列對社會的針砭批評,對弱勢族群的關懷,及對政治的諍言。張曉風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故作品中亦蘊含著基督教思想及並展現其對人文及自然的關懷。

 

 其寫作形式多樣,產量亦十分豐富,文風因人生閱歷也經過幾番的轉變,早期作品,以愛情的憧憬,生活的感懷,自然的聆賞等清新細膩的特質為主,婚後,作品的內涵擴及社會現實,政治險詐,民族意識,都會疏離等警醒人心的題材。在曉風的散文中,常令人感到一份儒家的「人」與基督的「愛」凝鍊融合的情感思想,有著「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悲憫襟懷。

 

  在文字的使用上,精準而純熟,不論寫景狀物,敘事抒情,論理諷諭,都簡鍊爽利,在藝術技巧上,其善用客觀形象的營造刻畫,常見層遞,頂針、排比、錯綜、比喻、用典等修辭手法,使文章活潑生動,氣勢飛躍,具有渾厚剛健的美學品味。

 

  大體而言,曉風的散文作品,寫情愛,溫婉柔美卻不耽溺夢幻;言情志,瀟灑豪邁,有將士之風;詠自然,清新淡雅,頗得閒適之境;批時局,慷慨直率,義理沛然;說故國,感傷憶舊,情深意重。在多樣化的題材中,皆能游刃有餘,出入自如,誠如余光中先生所言,具有一枝腕挾風雷的淋漓健筆,既能寫景也能敘事,能詠物也能傳人,揚之有豪氣,抑之有秀氣,文風兼具知性與感性之美。

 

  「半局」是一篇記錄人物生平軼事的別傳式散文,有往事的回憶、人物的品評、以及人事無常的體悟,也流露對友人的激賞與惋惜。全文描摹刻畫友人的特意孤傲以及才華義氣,皆鮮活淋漓,流麗朗暢不落俗套,使其人格形象,相貌神情,舉止言行皆栩栩如在目前。以遊戲至半,興味蓬勃之時,友伴突然半途離去,留下殘局,令人愕然,來托擬對朋友早逝的痛惋,在情感的的析理流洩上,穩重深沉,溫厚理性,舒展的文字張力飽滿而動人,讓讀者為擁有這樣的知己欣慶,又為失去這樣知己傷懷。作者在文章架構、文字掌握、形象呈顯及情感昇發之間,婉轉流動,自然純熟,余光中先生認為其具有史記列傳與世說新語的筆法,既有史傳記人生平事功之本,又有世說品評風神之姿,雋永有味。

 

文末,作者所闡發的朋友之情,深刻濃郁,耐人尋味,情誼之長,超越生死,使全文激盪著扣緊人心的張力,也引發讀者對友情與知己的思索和嚮往。

 



[1]米芾:芾,音ㄈㄨˊ(西元10511107)。字元章,號海嶽外史,又號鹿門居士。宋襄陽人,世稱為「米襄陽」。倜儻不羈,舉止顛狂,故世稱為「米顛」。為文奇險,妙於翰墨,畫山水人物,亦自成一家,官至禮部員外郎,或稱為「米南宮」。著有寶晉英光集﹑書史﹑畫史﹑硯史等書。

[2]二桃殺三士:春秋時齊相晏嬰向景公獻計以二桃賜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三勇士,令其論功領賞,欲其自相殘殺以除後患。後三人因此而自殺。典出《晏子春秋˙內篇˙諫下》。後比喻運用計謀殺人、借刀殺人。

[3]嫠:音ㄌㄧˊ,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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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朋之情 引論                鄭月梅撰

語言反映心聲。從俗語「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的說法,就已清楚反映長久以來人們共同的生活體驗:他們把朋友的提攜、扶持與父母的愛顧教養,同視為人生中不可或缺的滋養。由此可見朋友在人生中的角色及其重要性。雖然朋友是人際網絡中不可少的網目,然而,交友就像讀書一樣──想要「開卷有益」,就須慎選好書;希望「交友益生」,就要慎擇良友。因此,本單元收錄了顏之推《顏氏家訓》書中的〈慕賢〉一篇。藉由古老的人生經驗,從愛的叮嚀中,告訴我們朋友的價值,提供我們擇友的要訣,以及待友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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